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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蓬勃的插队生活》 第一章—— 第四章 [打印本页]

作者: 西荆村民    时间: 2015-12-9 15:07
标题: 《蓬勃的插队生活》 第一章—— 第四章
本帖最后由 西荆村民 于 2016-1-31 15:33 编辑

                                      前  言
一页沉重的历史,一本尘封的日记。
一个无奈的选择,一次人生的转折。
一坡黄土的故事,一段难忘的经历。
一群知青的苦乐,一缕思恋的情系。
一撇强颜的欢笑,一声深长的叹息。
     蓬勃的插队生活在历史的长河中是短暂的,就像划过茫茫夜空的一颗流星。虽然短暂,但他也曾有过闪亮,用燃烧的火焰画出一道光的轨迹。
     循着这条轨迹,我们能看到三千万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中的一群;
     循着这条轨迹,我们能看到这一群和三千万一样,如何用他们稚嫩的肩膀,分担了共和国的危难;
     循着这条轨迹,我们看到植根三千万知识青年自强不息的精神;
     循着这条轨迹,我们看到的也许还有很多,很多……
     知识青年是一支“悲壮之师”。
     蓬勃的插队生活虽然不够悲壮。然而“悲壮之师”是一个由悲壮的和不悲壮的组合,并且不悲壮的还是大多数。
     悲壮的容易让人记住,不悲壮的容易使人忘记。
     这就是我要写一个普通插队知识青年的由衷。
     作品写的全是真人真事,单凭记忆复原,难度很大。难免有的时间被错位,有的人物被错位……
     那个年代本来就是一个充满错位的年代,一个令人疯狂又令人混沌的年代。
     为了用笔墨再现当时的真实感受,我无情地把埋藏心灵深处40余年的痛苦挖出,让他随着老泪流淌。
     当然我也有过初恋,在运笔时细细的回味那每个美好的时刻,不由得很想加进一点儿理想化的色彩。
     蓬勃的插队生活象盘五味豆,酸、甜、苦、辣、咸。
     蓬勃聪明好强,但却做了一些傻事。在他身上你也许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谨献给我亲爱的知青朋友
     作者 耿蓬勃


              目   录
第一章     从城市到农村…………………3
第二章     入乡随俗………………………23
第三章     参加阶级斗争…………………46
第四章     抢修战备公路…………………64
第五章     村里的春节……………………81
第六章     集体户和知青灶………………99
第七章     分队劳动………………………114
第八章     通电……………………………131
第九章     九二〇情结……………………147
第十章     我们的知青窑…………………167
第十一章   参军……………………………184


作者: 西荆村民    时间: 2016-1-31 15:35
本帖最后由 西荆村民 于 2016-1-31 15:49 编辑

      《蓬勃的插队生活》

                 第一章  从城市到农村
            
     汽笛一声长鸣。就像一声号令,站台上顿时一片哭声。这是1968年12月16日的北京火车站。满载到山西农村插队的知识青年的列车,缓缓开动了。
蓬勃坐在车窗前,忍住泪水,看着站台上的送行人。他们挥着手臂,喊着,嗓音嘶哑。听不清他们喊什么。车厢里高声放着革命歌曲:“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车速加快了。蓬勃睁大眼睛张望,希望从送行的人群中看到自己的亲人。直到人群渐渐远去,模糊、消失。其实他知道,没有亲人能来送行。
清冷的风吹着脸颊,他心中象堵着一块大石头。
     吹吧,北京的风。这是最后呼吸北京的空气,最后看一眼北京啦。他默默看着车窗外那一行行向后飞快移动的树木;那一座座远去的高楼;扑面而来的是那一块块被初冬白雪覆盖的田地。
     窗前的景色不断变换着,由远而近,一晃而过。车轮飞快地转动,撞击着轨道:“咔达达!咔达达!咔达达!……”这声音似乎在重复着一句话:“他走啦,他走啦,他走啦……”
     就这样地走了吗?就这样地离开家了吗?
     心酸,惆怅,迷茫。
     这种离别时的复杂心情,伴随着单调的车轮声,使他精神恍惚,似醒似梦。
     时空轮回,就像车窗前不断变换,由远而近,一晃而过的景色,朦胧中他仿佛又回到了“昨天”……

     蓬勃1964年考入北京一零一中,上高中一年级。
     一零一中这所当时被称为“宝塔尖”上的学校,座落于风景秀丽的圆明园内,不但校园优美,而且教学质量在北京市首屈一指,其高考升学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
     取校名“一零一中”的含义,就是:“一百分不是满分,要不断地超越。”
校歌是这样唱的:“一零一,一零一,你是永不自满的象征,由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由完成走向更高的完成。”
     一零一中与北京大学紧邻,和清华大学遥遥相望。站在一零一中的校门口,跨过马路就是北大的围墙,向南可以看到北大的西门,向东可以看到清华的西门。一零一中的教学优势和地理优势,注定她成为向北大和清华输送高材生的园地。
     蓬勃从走进一零一中那天起,就立志报考清华大学。他想当工程师、想当科学家。他想亲手为祖国设计一架世界一流的战斗机,超过当时称霸的美制“f—105”和苏制“米格21”。
      蓬勃从小就对飞机感兴趣。
那时他家随中国人民解放军公安纵队后勤处,住在北京西郊恩济庄关帝庙,他在隔壁的公安部六一小学读书。不远处,西郊机场的飞机不停的起飞、降落。飞机引擎巨大的轰鸣声,每日伴随着他的学习和生活。他喜欢站在院中,仰头观望掠过头顶的飞机。他能够说出飞在天上的机型:“这是美国的麦道”、“这是苏联的安—2”、“这是亚克—17”、“这是米格—15”……
     学校有个航模课外小组。蓬勃和另外四个小伙伴每天下午就泡在组里。他们手工制做弹射机、牵引机,还有橡筋动力的螺旋桨飞机。每当做好一架飞机,他们就到大操场放飞,招来许多同学观看。放飞成功时,同学们欢呼雀跃;放飞失败了,捡回摔坏的飞机,一头又扎进航模组里。
     蓬勃与飞机结下不解之缘,还要追溯到1948年。
     那年春天,蓬勃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晋察冀野战军三纵某战地卫生队降生了。当时部队正打平津战役,在石家庄一带集结。
     秋季的一天上午,敌人突然袭击石家庄和党中央驻地西柏坡。空袭警报响了,部队立即疏散隐蔽。哇哇大哭的蓬勃被抱进一个掩体。
     几十架敌机轮番轰炸。成串的炸弹落下来,爆炸声地动山摇,震耳欲聋,掀起无数的碎石土块,遮天蔽日。敌机发着怪声向下俯冲扫射。空中的敌机盘旋着,一波轰炸接着一波轰炸,一架俯冲接着一架俯冲,一直炸到太阳落西才飞走。
     此后敌机天天偷袭我军驻地,空袭警报频频不断。防空疏散隐蔽成了家常便饭。“警报、敌机、轰炸、扫射、死亡……”这些令人恐惧的字眼在蓬勃幼小的心灵里刻下深深的烙印。
     蓬勃懂事了、上学了。当老师问他:“你长大后想干什么呀?”
     他毫不犹豫的瞪着小眼睛说:“我长大了开飞机、造飞机!”
     老师说:“要想开飞机、造飞机,就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八个用红纸剪成的字就贴在黑板上方,也在蓬勃的心里扎下了根。“天天向上”上到哪儿?上到蓝天,上到白云,让理想插上钢铁的翅膀,在高空翱翔。那时候他就是这么想的。

     每一个走进一零一中的新生,都会强烈感受到这里浓厚的学习氛围。
     校园里,一条“做一零一高炉的优质钢”的标语,坚定着同学们刻苦学习、顽强锻炼的决心。教室里,正面挂有革命领袖的画像;侧面挂有世界著名大科学家的画像。后墙板报的专栏标题是:“做又红又专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一零一中的招考分数很高,能考进来的差不多都是“尖子生”。为了鼓励同学们的进取心,墙上还有一个大表。每个同学的每次考试成绩都由课代表逐一填上。谁进步了,谁落后了一览无余。
     老师喜欢学生提问题,他说:“能提问题的同学说明他思考了。”老师特别鼓励超前学习的学生。
     有一次俄语课上,崔立滨老师发现孙小平同学没有认真听讲,正低着头看小说。崔老师叫起孙小平用俄语问道:“请你回答:你在看什么书?”孙小平立刻用俄语回答:“亲爱的老师,我正在看俄文版的,俄罗斯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写的小说:安娜.卡列妮娜。”老师请孙小平坐下后,不但没有批评他,反而表扬说:“回答得很好!我向全班同学宣布:孙小平同学今后在我的课上是自由生。他可以听我的课,也可以不听。”
     数、理、化各科都有一部分超前“自由生”。班上许多同学都提前把课本预习完了,听课只是解决预习中遇到的问题。因此老师讲课很快,没问题的一跳而过。不久课本知识讲完了,老师又自编教材,增加新知识。同学们的学习兴趣越发高涨。就像一场长跑比赛,班里同学形成几个方阵:前面的方阵领跑;中间的方阵紧跟;后面的方阵紧追。谁都不甘心落后。
     蓬勃属于第一方阵。他勤奋好学,除了读高中课程外,又自己选学大学课程,比如:高等数学、空气动力学、飞机构造学……
     他精力充沛。课余时间除参加航模组的活动外,又参加了无线电组,另外他还是学校“跃进之声广播站”的广播员。
     一零一中要求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老师常说:“知识是货,身体是车。好车多拉快跑,破车随时抛锚。”
     那时同学们都把毛主席青年时代的一句话当成座右铭:“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蓬勃也是一个体育爱好者。他在班里是班篮球队的主力,在学校是校舢板队的二号桨手。
     每天早锻炼,他要完成的项目是:3000米跑、蛙跳10米×2组、俯卧撑30个×2组、元宝起坐30个×2组、双杠支撑起30个×2组、单杠引体向上30个×2组。
     在篮球队里,蓬勃的身材虽然不高,只有一米七五,但他的小宽肩、浑身的腱子肉,还有超强的弹跳和闪电般的爆发速度,让许多同学羡慕。
     在班主任老师的眼里,蓬勃是个好学生。这样的学生谁都喜欢。
     航模组的辅导老师是清华大学派来的。他特别喜欢一零一中航模组这几个学生。他曾经问蓬勃:“你毕业后愿意报考清华吗?”
     蓬勃回答:“那当然啦!”
     “好啊。”辅导老师高兴地说:“到时我一定推荐你到我们系来。”
     可惜清华导师的话却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

     1966年的夏天,正当蓬勃读到高二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运动来得突然、猛烈、持久。学校停课,高考取消。清华、北大、北航、人大这些高等学府,突然间变成了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的战场。一零一中这所曾被称作革命摇篮的学校,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修正主义的温床”。校园里大字报铺天盖地。校长被打倒,老师被“火烧”,甚至打翻在地,还要“再踏上一只脚”。
     蓬勃的大学理想成为一场破碎的梦。
     一天早上,学校大门口站着一群红卫兵。大门外横放一个长条板凳。凡进学校的师生必须先报告自己的出身。“红五类”的可以走进校门。“黑五类”的就得从板凳下面爬过。
     蓬勃报告自己的父母都是革命军人,是“红五类”,匆匆绕过板凳,头也不回地直奔教室。
     他害怕看到自己熟悉的老师或同学从板凳下爬过。路上碰见同学,从前是热情地打招呼,今天却互相躲着目光。人们都陌生了。
     铃声响起。蓬勃静坐在位子上。刚才的铃声是“小预备”,此时老师应该走进教室,同学们起立问好。再打铃就是上课了。他熟悉这样的学习生活。只要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一切烦恼和郁闷都会消失。
     可是没有老师来上课。教室里只散坐着几个同学。他突然想起,老师们全被打倒了,还有谁来讲课呢?
     下课铃响了。不久上课铃又响了。只有准时的铃声告诉人们:“这里是学校。”
     蓬勃百无聊赖,东游西逛。看看大字报吧,真没意思,尽是病句。到图书馆看看书吧,书库大门紧锁。
     李立军与蓬勃是同班,同在一个舢板队。蓬勃见他也戴着红袖标,在写大字报,感到有点滑稽。凑上前去,装作认真地问:“你知道跳梁小丑这个成语的出处吗?”
     李立军一愣,立刻明白了蓬勃的意思,狡黠地咧嘴一笑说:“我戴这个玩意儿为的是证明身份。省得每天报告出身。”
     蓬勃听罢冷冷地说:“你在炮轰谁呀?”
     李立军指着大字报说:“你看,我在抄长征组歌。作者萧华,二十岁就当团长。”他边说边在大字报下面署名“东方红”。
     “哈!哈!哈!”蓬勃拍着手说:“李喳子(外号),真有你的。”
     从此蓬勃有事干了,那就是写大字报。当然,他的大字报不是批判谁,而是抄写马、恩、列、斯、毛的语录,还有鲁迅的名句。把自己想说的话用这种方式表达出去,心里痛快极啦。有谁敢对革命领袖的语录说三道四呢?
蓬勃还穿上爸爸的旧军装,弄了个红袖标戴上。
     当时最流行的一句话是:“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还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旧军装和红袖标是“根儿正苗儿红”的象征。出身革命军人的家庭真是一种荣幸啊!
     大串联开始了。北京的红卫兵到全国各地“煽风点火”,各地的红卫兵来北京“取经”。一零一中成为革命串联接待站。宿舍和教室都住满了人,甚至大饭厅里也打了地铺。
     蓬勃也加入了大串联。他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反正坐火车不花钱。沿着中国革命的轨迹,历游上海、广州、南昌、武汉;步行井冈山、延安;北上长春和沈阳……
     深秋,东北的天气已经寒冷。蓬勃出门时穿得单薄,他扛不住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乘上回京的列车。
     在回家的路上,他想着如何把自己大串联的经历告诉爸爸、妈妈。因为他是第一次离开父母远征,走了这么多地方。其实自己也没有什么可炫耀的。爸爸、妈妈十几岁就参加了革命,打日本鬼子、打老蒋。爸爸身上还有战争留下的几块伤疤。蓬勃只想证明一下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
     蓬勃的爸爸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炮兵卫生部,是训练部长;妈妈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〇四医院,是科主任。他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全家住在三〇四医院的家属区。
     刚进院门,第一眼看到的是“打到彭玉芝”的大标语。蓬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出事了!停下脚步,细看大字报上写的是什么?
     “揭发彭玉芝的反革命言论。一九六五年彭玉芝作为先进工作者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她回来后竟然说:毛主席抽烟太多,牙齿发黑了。这是对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恶毒攻击。彭玉芝是个地地道道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
     蓬勃没有看完,快步向家走去。




作者: 西荆村民    时间: 2016-1-31 15:50
本帖最后由 西荆村民 于 2016-1-31 15:56 编辑

     只有妹妹一个人在家。她一见到大哥,泪水止不住流下来,哭着说:“大哥你可回来啦。妈妈被关起来了,爸爸被下放到农场去啦。都好几天啦,怎么办呀?”
     蓬勃劝妹妹不要哭,问道:“你二哥、三哥呢?”
     妹妹说:“他们到学校去了。听二哥说有招兵的,他想参军。”
     蓬勃说:“等他们回来,咱们一块商量。”
     下午弟弟回家后沉默不语。在哥哥的追问下才迸出一句话:“他们说政审不合格。”
     蓬勃想安慰弟弟,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呀,红五类一下子变成黑五类,当兵肯定过不了政审这一关。呆了一会儿,他冲弟弟苦笑一下说:“当不成兵就当不成。有什么大不了的?今年不成还有明年。我看妈妈也没什么事,不就说了一句实话嘛,早晚得平反。”
     “就是!”二弟愤愤地说:“牙本来就是黑了。毛主席的照片全是闭嘴的,但在电影、电视上只要他一笑,看得清清楚楚。”
     三弟接着说:“写那张大字报的,是妈妈他们科的副主任。野心大着那。想借文化大革命把妈妈整下去,他好当主任。”
     蓬勃问:“你怎么知道的?”
     三弟说:“本来军队系统不搞文化大革命,后来江青说了一句:‘揪军内走资派’,三〇四医院乱了。造反派叫‘英姿战斗队’,保皇派叫‘泰山’战斗队。我是从‘泰山’战斗队的大字报上看到的 。”
     蓬勃听罢点点头,说:“不管怎么说,反正妈妈现在成了靶子,被造反派揪住一句话不放,上纲上线,隔离审查。爸爸也受牵连,下放农场。这段时间家里没大人了,咱们得好好安排一下生活。”
     妹妹说:“爸爸临走时留下一些钱,叫咱们省着用。”
     蓬勃想了一下说:“拿出一点零花钱,剩下的全换成食堂饭票。以后都吃食堂。
     “ 把家里散放的药品全找齐了,集中起来。有病咱们自个儿治。可是谁也不许生病!要讲卫生,加强体育锻炼,保持身体健康。
     “还有,妈妈被批斗,无论发生什么事,咱们不要冲动。这是最重要的。批斗没关系。要是谁敢对妈妈动粗,咱们记着,回头咱哥仨商量好了,找机会报仇。”
     弟弟、妹妹都点头同意大哥的安排。
     一天,妈妈被游斗。蓬勃兄妹提前站在妈妈能看到的位置。
     被游斗的人走过来了。蓬勃看到妈妈披头散发,胸前挂着一块写着“打到三反分子彭玉芝”的牌子。
     妈妈十六岁参加革命,十七岁入党。抗战时参加八路军,后来是解放军。她是卫生兵。随部队战地医院在敌人的炮火中救治伤员。炸弹和疾病的死神,几次与她照面,她没有倒下,直到全国解放。
     妈妈在部队医院工作了几十年,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都兢兢业业,多次立功受奖。蓬勃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位优秀的部队医务干部,竟然被一群小护士押着,围着医院游斗。
     他默默看着妈妈走近。
     妈妈似乎感到孩子们就在眼前。忽然抬起低垂的眼帘,把目光扫过每个孩子的脸。只有几秒钟,妈妈走过去了,没有回头。
     蓬勃忍住泪水,拉一把妹妹说:“走!赶快回家。”
     回到家里兄妹们哭了。心情稍微平静后,蓬勃又回忆起刚才妈妈那个眼神。这个眼神他从来没见过。平时他见到最多的是妈妈慈祥的眼神;三年自然灾害时,他见过妈妈焦虑的眼神;当他考入一零一中时,他见过妈妈幸福的眼神……然而今天妈妈的眼神却是怪怪的。是惭愧?是惊恐?还是无奈?
蓬勃兄妹去看妈妈挨斗,目的是想让妈妈看到孩子们。同时给妈妈传递一个信息:“孩子们都好,请妈妈放心。战争年代的血雨腥风妈妈都挺过来了,如今为了孩子您千万挺住啊!”

     1968年,工人宣传队进驻学校。北京各中小学开始复课,但不久就夭折了。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三年,学校积累了三年的毕业生没有去向。学校的教育、教学和行政管理秩序早已瘫痪,工人宣传队便管起来毕业生的分配工作。
     两个弟弟被分配到东北建设兵团。妹妹被分配到内蒙古建设兵团。
蓬勃不想离开北京。爸爸妈妈都不在,家里不能没有人,他要看家。
     可是学校的工宣队和三〇四医院的造反派好像串通好了一样,白天学校办学习班,晚上到家里清查。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你撵出北京。
     蓬勃经受不住压力,最后决定到山西插队落户。这意味着他将从此结束学生生活,不再是北京市民,要成为一个农民了。
     临走他要向亲人告别。
     爸爸被下放到雄县农场养马。蓬勃乘长途汽车来到雄县农场。
     爸爸住在马圈东边一间小屋。屋里有两张单人床和一张木桌。这个十七岁就参加革命的老军人,依然保留着当年威武形态。他虽然已经两鬓斑白,但面色红润,腰杆挺直。
     见到儿子,爸爸一脸欢喜。忙叫儿子在桌旁坐下,捧出一把花生说:“这是刚从地里收的新花生,好吃。”
     听到动静,外面又进来一个人。爸爸介绍说:“这是刘伯伯。他也是二炮的。快叫刘伯伯!”
     “刘伯伯好。”
     “好!好!你儿子都这么大了,好福气吆。”停了一下,刘伯伯又说:“你们爷俩说话,我给马上料去。”
     蓬勃见刘伯伯出去后,说:“爸爸,我被分配到山西插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爸爸问:“什么是插队?”
     “插队就是在农村落户,当农民。”蓬勃说着眼泪就掉下来。
     爸爸的眼圈一红,半天不语。忽然长叹一声说:“咳——,你们都走啦。我最担心的是你妹妹呀。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她上小学六年级,现在名义上是初中毕业,但实际还是小学毕业。这样的孩子真叫人放心不下呀!”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你到山西后常给爸爸妈妈写信。山西是个好地方,打太原时我去过那,是产粮区,饿不着人。去了好好劳动,自己照顾好自己。”
     说着爸爸摘下手表送给儿子。
     蓬勃没有时间吃饭,告别了爸爸,赶中午的汽车返回北京。
怎么向妈妈告别呢?蓬勃想了一晚终于有了办法。
     第二天一早,他写了一张纸条:“妈妈:生和涛分配东北建设兵团,燕分配内蒙建设兵团,我分配山西插队。我们用实际行动建设祖国,望你好好接受改造。儿蓬勃。”然后把纸条夹在一本《红旗杂志》中。
     他来到关押妈妈的小楼,向看守人说明想见一下妈妈。看守人说:“要请示领导。”
     造反派的头头出来问:“有事吗?”
     蓬勃一看认识此人。他不是朱小明的爸爸嘛。这就好了。
     朱小明的家也住三〇四医院,与蓬勃家是一个楼。朱家在一单元,蓬勃家在三单元。两人虽不在一所学校念书,但却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两人都喜欢无线电。为了组装半导体收音机,他们互窜家门,有时捣鼓到深夜。大串联时,两人也是结伴而行。当步行到江西萍乡时朱小明病倒途中,高烧四十多度。多亏蓬勃从父母那学得一些医疗知识,诊断出朱小明是扁桃体发炎。从药店买来消炎药,中药和西药并用,终于将朱小明救过来。为此朱小明感激不已。
     这件事朱小明的爸爸是知道的。他一定不会为难蓬勃看望妈妈。不料大老朱把眼一瞪说:“不行!你妈妈正在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你要与她划清界限,与她的反动思想彻底决裂。”
     蓬勃举起手里的《红旗杂志》说:“请你把这个交给我妈妈,叫她好好学习党的政策,改造思想。”
     大老朱拿过《红旗杂志》,一下就翻出里面的纸条,鼻子一哼说:“你给我搞什么把戏?还想串供。走!赶快给我走开!”
     蓬勃灵机一动,冲着大老朱高声喊道:“那不是串供,是告别!你看看那上面写的是什么?我们兄妹都分配了,去兵团,去插队。我救过朱小明的命,求您放我进去吧!让我告个别吧!”
     “滚!走开!来人呀,给我把这个小子轰走!”
     声音传进牢房,传进妈妈的耳朵。儿子与大老朱的对话她全听清了。妈妈急得在里面团团转。她知道这帮家伙心毒手辣,尤其是那个大老朱,他是外科医生,会打人。他知道打哪个部位最痛,他知道如何把你弄残了而不留痕迹。原先这个牢房里关着三个人,其中一个被整成精神病,另一个忍受不了折磨自杀了。蓬勃呀,你快离开这里吧。在这没有理可讲,也没有情面可说。要是动起手来,你要吃大亏呀!
     蓬勃估计妈妈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见大老朱发火,不敢怠慢,没等守卫出来,撒腿就跑。等守卫出来时,早已无影无踪。
……

     忽然有人推了蓬勃一下:“你怎么了?叫你也不答应。”
     蓬勃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是在火车上。他竭力把自己从刚才的回忆中拉回来。
     跟他讲话的叫贺豫生,高二六班的。蓬勃与贺豫生原先都在北京师院附中念初中,因为不在一个班,互相并不认识。后来共同考入一零一中,就认识了。
     “贺豫生”,听这名儿就知道他一定出生在河南。
     他身材高挑,一副微黑、书生气十足的脸庞。他能说会道,善于言辞。小而薄的嘴唇和尖而挺直的鼻梁代表着他刚直不阿的性格。眉宇间,单眼皮下,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时隐时现出自负的神情。他为人正直,勤奋好学,酷爱文学,满腹经纶。班里同学送他一个“贺理论”的绰号。
     1964年末,一零一中语文教研组的老师,为了提高语文教学质量,帮助学生提高文学水平,编辑了《语文阅读资料》。
     文化大革命初期,一部分高三的学生受当时社会上正在兴起的“挖毒草”、批判修正主义、批判资产阶级的思潮影响,通过学校《前进报》和学校《跃进之声广播站》,挑起了对《语文阅读资料》的批判风潮,其中还把朱自清的散文《春》、《绿》、《荷塘月色》当做大毒草横加批判。学校为此在一段时期里停止政治课和语文课授课,专门用来展开关于《语文阅读资料》的讨论。
     一天,在一派批判之声中,《前进报》和《跃进之声广播站》忽然刊载和播出一篇《保卫朱自清》的文章,称“朱自清是爱国、进步的文学家,他的散文寓情于景,以最优美的语言表达了作者对新中国新生活的热爱。”文章署名“加贝”(贺字的拆写)。
     “他竟然敢公开与文化大革命唱反调!”一时间贺豫生成了校园里的众矢之的。同学们有的写文章批判他,有的主张查他祖宗三代,要挖出他的反动背景。
     贺豫生倒是心中坦然。他说:“毛主席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化革命思想。我的文章丝毫没有违背毛主席的教导。查我的家庭出身,这有什么?我出身革命军人家庭,我是地道的革命后代。”
     文化大革命期间,他既不当什么“左”派,也不当什么“右”派,但又不能做置身运动之外的冷眼旁观者。干脆刷写大标语,以壮革命声势吧。
     进行毕业生大分配时,工宣队办学习班,天天动员说:“你们不能只当口头革命派,要拿出实际行动来。五四运动后,毛主席就指出:革命知识青年要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还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你们既然参加了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应该遵照毛主席的指示,从大城市走向农村,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
     于是,贺豫生顺应历史潮流,选择了农村插队。
     贺豫生被工宣队指定为一个落户点的小组长,并交给他这个落户点的名单。
     当火车出发时,他也被送行的悲壮场面笼罩着,心情激动,泪流满面。当列车渐渐远离北京,穿越河北,进入山西后,他开始考虑小组长的工作了。
     他对蓬勃说:“咱们插队的落户点是山西绛县勃村公社西荆大队。我这有个名单,给你看看。
     蓬勃接过名单细看:大约20人,10男10女。其中有几个高二的同学都认识,还有一些初中的同学不全认识。
     蓬勃看后把名单还给贺豫生,摇摇头问道:“这个名单是怎么定的?这么些不认识的人,也不知道是哪一派的?按理说应该把比较熟悉的分在一起,今后矛盾还少些。”
     贺豫生慢慢折起名单说:“名单是工宣队周队长定的。原则是高中初中搭配,男生女生搭配。就跟发扑克牌一样。周队长说,不管你在学校如何,反正到了乡下都是农民。”
     蓬勃一时无话可说。他想:“活生生的这么多学生,命运就如纸牌一样薄。我也成了一张牌啦!”
     他把文革以来所发生的事件前前后后想了一遍,番然醒悟:学生,天生年幼无知,阅历浅薄。如饥似渴的求知欲与极敏感和好冲动的性格,注定他们总是被人利用。文化大革命发动初期,他们被捧为革命小将,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不料他们的造反精神却付出自毁前程的惨痛代价。就像一场游戏,学生被人耍了。在这场纸牌游戏中,学生可能是一张“主牌”,可“主牌”甩出后就会变成“废牌”。
     蓬勃突然自语道:“我看破红尘啦!”
     贺豫生对蓬勃的反应好像早有准备,他不紧不慢地说:“看破不看破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怎样才能真正把握自己的命运?”
     说到这儿,贺豫生用探寻的目光对着蓬勃茫然的眼神。他总是这样:冷不丁提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然后再发表自己的观点。
     蓬勃听贺豫生说完,低声说道:“我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倒霉。我也不想在农村干一辈子,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回北京。”
作者: 西荆村民    时间: 2016-1-31 15:57
本帖最后由 西荆村民 于 2016-1-31 16:09 编辑

     列车喘着气,开始爬坡。
     窗外是典型的黄土高原景色。一座座黄土坡,一道道沟壑。有时出现一片耕地,有时出现一个村落。这儿没有下雪。光秃的土地,稀落的树木,没有一丝生气。
     蓬勃觉得有些凄凉。“爱拉那儿拉哪儿去吧!”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干脆闭上眼睛睡觉。
     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车厢里的广播响了。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之后,播音员开始播报每个落户点插队学生名单以及下车的站名。
     蓬勃记住了:到绛县的在“横水镇站”下车。
     下午3点钟列车到达横水镇。
     横水镇是个小镇。在这里下车的插队学生有三百来人,都集中在离车站不远的空地上。欢迎的人群早已在这里等候。空地西边有个临时指挥台。指挥台两侧插着彩旗。
     简短的欢迎仪式之后,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在麦克风前开始调度学生。他高声说:“现在我开始念分组名单。凡听到名字的同学马上到台前集合,然后跟着红旗走。”
     场内安静下来。干部开始念名单:“到绛县城关公社东吴大队插队的有……”在他念名单时,就有人举着印有“绛县城关公社东吴大队”的旗帜,站在台前。听到名字的同学从人群中走出,站在旗下。
     当这组名单念完后,蓬勃发现:名单上大约20人,然而站在旗下的却不足10人。原因是多数同学对这个编排不满意,拒绝按照名单组合。
     干部依次念完各组名单。其他公社和大队也是这样。结果在空地上形成两个阵营:一边是一排旗帜,每个旗帜下聚着几个或十几个同学;另一边是一群学生站着不动。
     干部见此情形没了主意,赶快下台找领导商量。商量的结果是:不服从分配的同学可以自由选择。
     那一群站着不动的学生中先是有两三个走出来,径直来到一个旗帜下面。随后又有人跑出来,奔向自己选中的旗帜。
     一阵骚动后,原先那个站着不动的人群消失了。
     看到这个变化,干部又重新站到台上,大声宣布:“欢迎仪式到此结束。下面,各大队领回插队学生,妥善安排他们的生活和劳动。散会!”
     蓬勃和贺豫生等七、八个人是服从分配的。后来“自由选择”时,又有几个同学来到西荆大队的旗下。
     西荆大队来横水接人的是一位老汉。他中等身材,面色黝黑,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深深刻着几道皱纹。
     老汉笑呵呵地向同学们打招呼,把大伙领到火车站外的公路旁。那里一溜停着四挂大马车。每挂车由三匹大马拉着。
     老汉招呼同学们把行李都搬到车上,然后说:“都上车吧。”
     车把式看同学们坐稳了,用山西方言问老汉:“咂捉,揍列呗(咋着,走吧)?”
     “肿,会寸(中,回村)!”老汉把手中的小烟袋一指,然后插进嘴巴,坐在车里抽起烟来。
     车把式“啪”的一声甩了个响鞭,大车在公路上走起来。
     坐马车,对同学们来说是件新鲜事。尤其是女同学,她们显得十分兴奋。
     “师傅,西荆离这儿有多远?咱们什么时候到呀?”
     车把式对“师傅”这个称呼好像很陌生,楞了一下,用山西方言答道:“员着咧。毛着得(dei)炮一猴上。”
     “‘一猴上’是什么呀?”问话的一句也没听懂。
     老汉插话说:“用你们北京话就是‘一后晌’嘛。”
     问话的还是不懂:“那‘一后晌’是什么呀?”
     老汉说:“‘一后晌’就是一下午。大车得跑半天时间。”
     “奥。”同学们明白了。还是老汉说话容易听懂,尽管他的普通话夹杂浓重的山西口音。
     “大爷,那是梯田吧?”有人指着顺山势层层走高的田地问。
     “大爷,这河里怎么没有水?”
     “大爷,那是窑洞吧?西荆村也住窑洞吗?”
     “大爷……”
     女生一路问这问那,老汉吧嗒着烟袋答话。
     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没了柏油路,马车沿着一条黄土路走着。
     要上坡了。车把式跳下车,摇着鞭子,口中喊着:“大!大!”三匹马全都向前伸直脖子,拉紧套绳,蹬着四蹄,一鼓作气将大车拉上高坡。
     要下坡了。车把式又跳上车,用脚蹬住刹把,用手拉紧缰绳,口中喊着:“号!号!”两边的拉套马放慢脚步,放松套绳;中间的驾辕马仰起头,撑住前蹄,小心翼翼走下山坡。
     遇到下陡坡,车把式比上坡时更紧张。车毂发出“呜哇—呜哇—”的刹车声,给乘车人增加几分惊险。
     走上平路,车把式坐在车前一侧。他一条腿支着,一条腿耷拉在外,抱着鞭子,掏出烟卷抽起来。此时马匹用不着吆喝,有节奏地点着头,不紧不慢地迈着脚步。
     走着走着,忽见驾辕马翘起尾巴,毫不顾忌屁股后面坐着的学生,一团一团的黄色物拉出来,掉在路上,冒着热气。它边走边拉,女生一阵惊呼。
     车把式“嘿嘿”笑着说:“乘立地样肖生,莫见过头雇屙粪(城里的洋学生没见过牲口拉屎)?”
     太阳快要落山时,车把式不停地向空中甩着响鞭,清脆的鞭声传得很远。大车飞快地跑起来。
     同学们看到前面的村庄。老汉向大家说:“到家咧!”
     村口路边站着许多人。因为天冷,许多人袖着手,用好奇的眼光看马车上的学生。
     马车在村口停下。同学们纷纷跳下马车。一群小孩边跑边喊:“赖喽!赖喽!(来喽)”
     土路两侧插着彩旗,还有一个由学生组成的鼓乐队。只见老师把手一举一放,鼓乐齐鸣。
     在鼓乐队的引领下,贺豫生手捧镶着《毛主席去安源》画像的镜框走在前面,蓬勃和其他同学自然排成一队跟在后面,面对乡亲们的夹道欢迎缓缓前行。
     大约走了一里路,终于走进挂着“西荆学校”木牌的大门。
     在那里等候的村干部热情地跟同学们打招呼。一个教室的门外,只见地上摆着四个脸盆,盆里有水。村干部说:“炮(跑)了一路,先洗把练(脸)。”
     同学们洗完脸,被让到教室里吃饭,村干部又喊:“按绑!罢反短刀五里(安邦!把饭端到屋里)。”

     晚饭是每人一大碗热汤面,还有馒头,桌上有一盆白菜炒粉条。
     这时天已经黑了。蓬勃转着脑袋找电灯,才发现西荆村没有电灯。村干部用火柴点着一个有玻璃罩的煤油灯,这种灯叫“马灯”。
     在煤油灯下吃晚饭,好像一盆冷水浇到大家头上。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女生不做声了,低着头吃饭。吃不出饭菜是什么滋味,反正满屋子都是煤油烟子味儿。
     吃完晚饭,村干部叫来一个中年人。他四方大脸,一身蓝布制服,正是刚才指挥鼓乐队的老师。村干部慢慢的用普通话介绍说:“他叫穆玉贵,是咱们村西荆小学的老师。大队安排男同学都住到他家。眼下男同学随穆老师走。女同学随我走,大队把你们安排到另一家 。”
     一出屋,觉得天特别黑。习惯北京灯火辉煌都市生活的人们,在这儿除了前面那盏忽明忽暗的马灯外什么也看不见。大伙紧紧盯着这点亮光,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地走着。
     突然一阵“汪!汪!”的狗叫,把人吓得汗毛倒立,心惊肉跳。
     “够!内奶奶个秋!”村干部喝道。
     狗不再狂叫,哼哼几声后安静下来。
     村干部说:“莫怕。各家狗都圈在院子里。”
     拐过几个弯,绕过一个大大的水坑,女生跟着村干部向左拐,男生跟着穆老师向右拐。
     男生跟穆老师走进一座院子,来到一个房前。穆老师推开房门让大家进屋。进屋后,穆老师将马灯挂在墙上。这时大家才看清,这间“房子”原来是个窑洞。弧形的拱顶,光溜的洞壁。两开的木制窑门是那种上下有门轴,中间有插关的老式门。门旁有一个方格窗,没有玻璃,糊着一层白色窗纸。窑里有个大土炕和一个木床,中间空地上有个小火炉。火炉方方正正,用砖砌成。茶杯大小的炉口窜着火苗。窑洞里暖暖和和。
     穆老师说:“欢迎同学们到我家来住。我家的条件不好,你们将就着吧。大家一路辛苦,早点休息。我就住在对面的房子。晚上有事喊一声就听到了。”
     听穆老师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大伙倍感亲切。
     穆老师又说:“这个瓦盆是起夜用的。天冷,夜里解手就别出门啦。”他刚要走,又转回身来说:“这个炉子你们不用管。半夜时我来加次煤就到天明。”
     贺豫生问:“没有烟筒,会不会中煤气?”
     穆老师说:“你看,那儿装着风斗。大家不用担心。”
     穆老师走后,蓬勃一看手表,才8点。各家为了省油,早就吹灯上炕。村里很安静,偶尔听到几声狗叫。
     贺豫生说:“这么早就睡觉,可能谁也睡不着。咱们还是利用这个时间开个会,互相认识一下。”
     他环视大伙一圈,见没人吱声,又接着说:“我先自我介绍吧。我叫贺豫生,老高二的。工宣队叫我临时负责咱们这个落户点。其实我也没有这个能力,也就是把同学们的情况向大队干部介绍一下,把大队的安排转告大家。”
     等了一会儿,仍然没人发言。他又接着说:“在马车上我数了一下人数。来西荆插队的同学一共17个,5个男生,12个女生。原先的名单已经被打乱……”
     “阴盛阳衰!”不知谁插了一句。
     “嘻嘻嘻……”有人笑出声来。
     贺豫生见窑里的气氛不再沉闷,于是点名道:“李小勤,你开个头吧。”
     “别叫我李小勤。我现在叫李学农。学习的学,农民的农。”被点名的同学大声说道。
     寻声音望去,说话的同学坐在炕沿上。他高个子,宽肩膀,长得粗眉大眼、鼻直口阔。
     贺豫生说:“叫李小勤不是挺好吗,干嘛要改名呢?”
     “他的名字不是有个‘小’字吗。到农村怕人小瞧了他。”蓬勃抓住机会打趣道。他认识李小勤,高二四班的,同在一个舢板队。
     “哈哈哈!”有人大笑。窑里的气氛活跃起来。
     李小勤也咧开大嘴,露出两排白牙。他挤着眼睛说:“这有什么好笑的?现在改名字的多了去了。比如宋斌斌改宋要武。还有改名叫文革的、叫红卫的、叫学军的、学工的……我叫学农怎么啦?这名字多响呀!”
“好。就叫李学农。以后谁也不许叫他李小勤了。”
     李小勤(不!从现在开始应改李学农了)站起来说:“刚才蓬勃说的不对。我原先的名字也不错,是我爹妈起的,叫到哪都不丢人。我改名字是表示我插队落户的决心。不信你问黄琳。我们都到天安门前宣誓了。”
     黄琳与蓬勃是同班同学。他敦实的个头,长得圆头圆脑。蒜头鼻,厚嘴唇。一对圆圆的眼睛,白眼仁多黑眼仁少,还高度近视,戴一副瓶底儿似的眼镜。不用化妆,活脱一个日本军曹。班里同学称他“皇太君”。
     黄琳接过李学农的话音说:“对,对。我们是到天安门宣过誓。”说着从挎包中找出一张纸:“这是誓词。我念一遍:敬爱的毛主席,我们永远忠于您!与贫下中农结合的路我们走定了。三大革命运动中受考验;农村火热的阶级斗争中受锻炼。我们决心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而奋斗;为实现共产主义理想而献身!”
     念完誓词,窑里一片寂静。蓬勃看看黄琳又看看学农,顿时对他俩肃然起敬。你看人家的思想境界就是高。这一点比贺豫生强。贺豫生想的是把握命运,人家想的是三大革命,是共产主义!”
     贺豫生说:“真是不错!正好,黄琳你接着介绍一下自己吧。”
     黄琳憨厚地一笑说:“还有什么可介绍的?这不都认识嘛。你、我、学农、蓬勃,咱们都是老高二的。只有一个大家可能不认识。他叫张明。”他用手一指说:“张明,你说说吧。”
     那个叫张明的同学坐在油灯下,手里拿着张报纸,借着那点火光正低头看报。听黄琳叫他的名字,抬起头来说:“叫我说什么呀?”
黄琳说:“自我介绍,让大家认识认识。”
     张明抿嘴微微一笑道:“我叫张明。弓长张,日月明。老初二的。我在汽车上与黄琳刚认识。我出身在知识分子家庭,受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毒害,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应该到农村接受锻炼,彻底改造世界观。”
     张明,中等个,大脑袋。高高的前额和滴溜乱转的大眼珠子,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人。与大脑袋和大眼睛配套的却是一张小嘴,说出话来细声细语,有点儿娘们腔。刚才的自白他说得十分平和、自然,就像在熟练背诵一道问题的标准答案。
作者: 西荆村民    时间: 2016-1-31 16:10
本帖最后由 西荆村民 于 2016-1-31 16:30 编辑

     轮到蓬勃发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自打坐上火车离开北京那时起,他就好象在梦游。他反反复复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插队?我在农村能干啥?我真的要当一辈子农民吗?”他发了一会儿呆。
     正好张明的发言让大家若有所思,也都有些发呆。
沉默了一会儿,蓬勃叹一口气说:“该我说啦。不用介绍大家也认识我。我的名字是蓬勃发展的前两个字。老高二的。我父母都是干革命的,现在却革到自己头上了。我嘛,也从北京发展到绛县西荆村儿啦。”
     “怎么说呢?刚才张明说得好,改造世界观呗。”
     “怎么改造呢?毛主席有句话: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我们的主观世界。”
     “我理解呀,我们从经济发达的城市来到经济落后的农村插队,就是落实毛主席指示的具体实践。也就是说,我们和农民之间的关系是一个互相改造的关系。”
     李学农对蓬勃的说法很不满意。他挤了一下眼睛。这是他说话前的习惯动作:“道理讲得通,可话却不能这么说。知识分子与贫下中农相结合,主要还是改造知识分子的问题。毛主席对知识分子的评价是:墙头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毛主席的寓意很明确,那就是知识分子是被改造的对象。”
     蓬勃把嘴一撇说:“你别搞错了!毛主席说得是知识分子。你、我是知识分子吗?你睁大眼睛看看,咱们插队的同学哪个是知识分子?特别是那帮初中生,还带着胎毛,乳臭未干呢!”
     张明不干了。他一改刚才的细声细语,高声冒出一句:“你这话也太难听了!”
     “呀!真是对不起。我怎么把你给伤着了。我是狗眼看人低呀!”蓬勃本想把几天来的郁闷借机发泄出去,但转念一想: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刚一见面就争吵,不像个爷们儿。因此赶快收场说:“好,好。我说错了。”
     李学农还想说几句,可挤了几次眼,终于忍住没有开口。
贺豫生很想看一场争论,以便了解大家的思想动态。不料争论戛然而止,窑内一片寂静。
     贺豫生轻轻吭了一声,表示他要发言:“刚才蓬勃和学农讨论的问题很重要。虽然没有争出结果,但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思考。今后的日子还很长。我们每一天都可能面临这个问题——到底是谁改造谁的问题。”
     停了一下他又说“今天的会就到这儿吧。时间挺晚的,大家坐一天车也累了。早点睡吧。”
     蓬勃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从北京站出发到达西荆村,仅仅15个小时。15个小时的变化真是太大了。明天怎样呢?明天,明天……


作者: 西荆村民    时间: 2016-1-31 16:13
本帖最后由 西荆村民 于 2016-1-31 16:21 编辑

                    第二章 入乡随俗
          朦胧中听到公鸡打鸣,蓬勃以为天亮了。他睁开眼睛,见窑里仍然一片漆黑。
     李学农也被吵醒,自言自语道:“天不亮就打鸣,简直是半夜鸡叫。”
     鸡鸣声有近有远、有长有短、有高有低。就像一场歌咏比赛。“独唱”高亢嘹亮;“对唱”此起彼伏;“和声”错落有致;“混声”优美动听。直唱得窗纸发白,东方渐露曙光。
     李学农起床穿衣,轻推开门走进院中。他有个习惯:无论在哪儿都不睡懒觉,坚持早起晨练。
     他深深吸一口清晨的,带着一丝凉意的空气。感到这里的空气格外新鲜。
     北京的空气实在太糟糕。特别是冬季,总是雾蒙蒙的。工厂的烟囱冒着黑烟;机关单位锅炉房的烟囱冒着黑烟;各家各户的小煤炉也冒着黑烟……整个北京城笼罩在烟雾中。晨练时跑步回来,吐口痰都是黑的。
     李学农展臂、扩胸、踢腿、下腰……一套动作下来,头上冒出热气。他再做几次深呼吸,充分享受这没有污染的新鲜空气。
     做完晨练,他感到浑身舒畅。大踏步走回窑洞,推开门,大喊一声:“起床啦!”
     这一声喊,气出丹田,声贯天灵。窑洞里的人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都被这一声喊惊得坐起来。大家赶紧起床,迎接插队生活的第一个早晨。
穆玉贵推门进来,对大伙儿说:“同学们都起了。晚上睡得不冷吧?”
“不冷。窑里还挺暖和的。”同学们答道。
     穆玉贵说:“对面灶房有热水,大家洗个脸。等会儿大队领导来看望大家。我要到学校去。同学们生活上有什么困难,跟我屋里的(老婆)说一声。”
     穆玉贵走后,大家来到对面灶房。
     这是个普通房间,大约有十四、五平方米。房内有个火炉,也是那种方方正正用砖砌成的,比窑洞里的那个要大得多。炉子上坐着一口直径近半米的大铁锅。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的水冒着热气。灶房里还有一口水缸,一个案板和一张饭桌。案板上放着一些炊具。饭桌上一大摞饭碗和一大捆筷子,看起来全是新的。
     大家刚洗完脸,那个穿一身黑棉衣的村干部来了。
     他一见面就问:“吃了么?”
     同学回答:“没有吃。”“还没人做饭呢。”
     村干部笑了。他说:“莫慌。大队派人做饭。眼下大家随我走,到女同学那。大队干部都去了,要见大家。”
     女生的住处离穆玉贵家不远,是个有院门的大宅子。院子里青砖漫地,一幢高大的砖瓦房,带有阁楼。屋内也是青砖漫地,宽敞明亮。这个宅院比穆玉贵那个无门土院阔气多了。
     女生有的坐在炕沿上;有的坐在板凳上。几个大队干部站在屋里。见外面的人进来,一个高个青年用方言问村干部:“都累了么(都来了吗)?”
“都累咧(都来了)。”村干部回答。
     高个青年又对村干部说:“劳赵,内佛呗(老赵,你说吧)?”
村干部推辞说:“内佛呗。”
     高个青年说:“外号,饿佛就饿佛(那好,我说就我说)。”然后他用普通话说:“我代表西荆大队革命委员会和全体村民,欢迎首都北京来的知识青年!今天大队干部都到了,我来介绍一下。”
     他指着那个穿一身黑棉衣的村干部说:“这是西荆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赵金龙同志。”
     赵金龙笑呵呵地说:“同学们好。大队也莫安排好。看有什么不惯地,就提出来。”
     李学农嘴快:“赵主任,我们没困难。大队安排挺好的。”
赵金龙说:“莫唤主任。以后唤老赵就中。”
     高个青年继续介绍说:“这位是西荆大队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李廷真同志。”
     被介绍的是一个穿制服棉衣的中年人,赤红脸,酒糟鼻。他向大家点点头,沙哑着嗓子说:“同学们好。各位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好了。”
     赵金龙插话说:“廷真主管大队副业。同学们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找他。”
     高个青年继续介绍,他指着一个小个、黑瘦的中年人说:“这是西荆大队革命委员会治保主任郭玉水同志。”
     治保主任向大家一笑说:“饿也莫甚说地(我也没什么说的)。同学们都是见过大世面地,在咱们这个小村村里落户,受委屈咧。”
     高个青年又指着一位老汉说:“这位是西荆大队贫协主任刘守道同志。”
同学们一看,他不正是昨天到横水接大家的那个老汉吗?有人问:“贫协主任是干什么的?”
     贺豫生插话:“这个问题我来回答。贫协的全称是贫下中农协会。它起源于一九二七年湖南秋收起义。那时叫农民协会,简称农会,是中国共产党在农村革命的基层权力机构。”
     又有同学问:“那么是革委会的权力大呢,还是贫协的权力大呢?”
贺豫生答道:“现在当然是革委会的权力大。因为它是中央文革指定的权力机构。”
     高个青年向前走了一步,指着自己说:“该介绍我本人了。我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叫高万仁。今年春天刚从部队复员。大队革委会决定让我和老郭负责领导你们。以后咱们接触就多啦。有什么问题可以找老郭和我。”
     说到这儿,他问赵金龙:“内有神佛地(你有什么说的)?”
     赵金龙摆摆手。
     高万仁又问郭玉水:“内有神佛地?”
     郭玉水也摆摆手。
     “外号(那好),”高万仁对大队干部们说:“是后补糟咧,都挥客吧(时候不早了,都回去吧)!”
     大队干部们走了,只留下高万仁。
     高万仁,二十四、五岁。下穿军装裤,上穿没有外罩的军棉袄。大背头,从不戴帽子。他给同学们的印象是“三高”:高个子、高颧骨、高鼻梁。
高万仁说:“我这虽然有个名单,可是和人对不上号。你们报个名,我对一下名单。”
     贺豫生说:“你不知道,现在实际到西荆的人与名单变化很大。就连我也没有一个准确的名单。”
     高万仁说:“你就是贺豫生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又说:“今天人都齐全。大家晚会儿吃饭,咱们重新写个名单。”
     然后高万仁坐在桌前,向同学要了支圆珠笔,在原来的名单背面写新名单。
     写完后,他念了一遍:
     “男生5个:贺豫生、李学农、蓬勃、黄琳、张明。
     “女生12个:邢军、陈阳、梁百合、汪淼、刘欣欣、王秋爽、红延安、马小溪、赵辉、张娜、白桦、周晓月。”
     接着高万仁对大家说:“咱们今天就算认识了。停会儿同学们就可以吃饭。吃饭的地方在穆玉贵家灶房。大队给你们派了做饭地。吃罢饭贺豫生到大队部来,咱们商量今后的安排。其他同学好好休息,收拾一下行李。有空还可以到村里转转、看看。”
     贺豫生说:“女生人多。最好选一个女生当组长。”
     高万仁说:“可以再选一个女生,组长还是你当。”
     女生你推我让,最后选邢军负责。
     邢军:老高二的,短发、高个、脸蛋微红。她性情温和,做事沉稳。在女同学中就像个大姐。
     高万仁用笔在邢军的名字旁画了记号。收起名单说:“就这吧。散会。”
高万仁走后,女生有人嚷起来:“还没洗脸呢。这儿一点水也没有,在哪儿洗脸呀?”
     贺豫生告诉她们:“灶房那儿有热水。大家带上洗漱用具,跟我走。”
“好啊!”大家高高兴兴,有说有笑地跟着男生向灶房走去。
     来到灶房,揭开锅盖一看,哪里还有热水?眼前是一锅棒子面粥!
     “热水在哪儿那?”女生问。
     贺豫生赶忙四处寻找。墙边有两只水桶,一看是空的。再看看水缸,里面是半缸冷水。
     李学农说:“别找啦!热水早做成粥了。”
     听到吵嚷声,一个年轻小伙子从旁边的屋子出来。见到大家就热情地打招呼,张嘴是一口的本地方言:“来咧。齿了么?”
     一看此人就是昨天晚上那个叫“按绑”的。因为他的名字太有意思了:按住,绑起来。
     贺豫生说:“没吃。你就是做饭的吧?”
     按绑说:“是咧。喜烦在果立。饿灯不车内门,在喜五和玉贵儿西服佛化(是的。稀饭在锅里。我等不着你们,在西屋和玉贵媳妇说话)。”
     说话间,穆玉贵媳妇从屋里出来。她猜同学们没有听懂对方的话,主动解说:“他是大队派来做饭地,唤荆安邦。做罢饭见你们莫来,就到屋里暖和。”
     当她知道同学们没有热水洗脸时,赶忙回家拿出一个暖瓶,倒出开水。看不够用,又回屋从炉子上提出一壶热水,让大家洗脸。
     刚才的埋怨声马上变成一片感谢之声。
     荆安邦明白自己做错了事,一言不发,站在一旁看大家洗脸、刷牙。
     早饭只有棒子面粥。粥里虽然放了点盐,有些咸味,但是没有菜,总觉得缺点什么。张娜对荆安邦说:“大师傅,有菜吗?切点咸菜也行。”
     张娜,一个白白净净满脸稚气的初二女生。从横水到西荆,一上马车她就问这问那,对即将开始的农村生活充满了好奇。
     不一会儿,荆安邦端上一大碗咸菜。细细的菜丝儿,撒上姜末儿,用醋一拌,再滴上些香油。吃到嘴里,别提多香了。
     早听说山西老陈醋全国闻名。今天这咸菜里的醋味,酸中带甜,甜里透香。
     吃过早饭,已是十点来钟。
     女生问:“你们男生住在哪儿?”
     李学农向对面一指说:“就是那一间。告诉你们,那可是个窑洞。”
     “是窑洞吗?不像呀。”
     “窑洞不是都建在半山腰吗?平地怎么可能有窑洞?”
     蓬勃虽然昨天晚上在窑里睡了一觉,但还没有机会好好看看。他站在院里,也用好奇的眼光仔细打量这个窑洞。
     从外表看,它像是一幢并排两间的平顶土房。墙体从地面向上,是半截对缝毛石。毛石以上是草泥抹面土墙。正面是黑漆木制门窗。门下是一层条石台阶。平屋顶向前探出一截,形成屋檐。厚厚的屋顶是用青泥抹平。细看,有十余度的排水坡度。
     女生有人要求进里面看看,男生痛快地答应了。
     推开窑门,里面有些黑暗。因为门口站的人多,挡住了光线。
李学农催大家快进去。
     没人遮挡光线,窑洞里才显得明亮一些。大家上下左右在里面参观,那眼神就像观赏北京十三陵的地下宫殿。
     赵辉自言自语道:“这窑洞可真不错。我也想住窑洞。”
     赵辉,浓黑的眉毛,忽闪着一对美丽大眼睛的初三女生。长相酷似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李铁梅。
     李学农咧嘴笑着说:“要住窑洞还不容易?旁边那间也是窑洞。”
     本来是句玩笑话,可赵辉却当真。她走出去,来到另一间,推开窑门。    只见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许多杂物。墙皮剥落,窗户破烂,到处是灰尘、蛛网。她没敢进去,随手拉上窑门,转身离开。
     女生参观完窑洞,纷纷回到自己的住处。
     贺豫生和邢军拿着笔记本去大队找高万仁。
     蓬勃和学农他们四个男生不想休息,他们要熟悉一下环境,到外面走走,看看西荆的面貌。
     西荆,一个座落在距绛县城东八华里,黄土丘陵地带的村庄。
     一条南北走向,深七、八十米,宽一百多米的大沟,把村庄分为两半。东边一半叫东堡(bu);西边一半叫西堡(bu)。
     一座土坝将大沟拦腰斩断。坝底有排水的涵洞。坝顶自然形成一条土路,连通东西两堡。当地人称它为东桥。
     黄土路从东桥再向东延伸,通往县城;向西延伸,通往勃村公社。路、桥与沟交叉成十字形,把西荆村分为四块。
     西荆大队下分五个生产队。各生产队大致以十字形自然地理划分界限。东堡路南是一队;路北是二队。西堡路北是三队和四队一部分;路南是四队一部分和五队。
     西荆大队还有一个小农场。
     西堡四队区域有个西荆小学,还有一个小卖部。
     村庄的中心区在西堡戏台。大队部就设在戏台对面。
     戏台前的空地可容纳三、四百人,是全村的集会场所。
     大队部的后身有一个水塘。塘水已经结冰。当地人称这个水塘“泊池”。    泊池在村里十分重要。当地缺水,泊池能够积蓄空地和道路上的雨水,供村中使用。


作者: 西荆村民    时间: 2016-1-31 16:32
本帖最后由 西荆村民 于 2016-1-31 16:40 编辑

     坡池的北边是个理发店。
     蓬勃他们在村里碰见几个女生。女生问小卖部在哪?她们要买洗脸盆。说:“离家时没有带脸盆。一到这里才知道,没有脸盆实在不行。”
     李学农告诉说:“顺路一直向西,再右拐就看到小卖部了。”
     蓬勃说:“没脸盆怕什么?用手捧着也可以洗。一个人倒水,另一个洗脸,然后再交换倒水。”
     女生嗤嗤直笑说:“那是你们男生。我们女生不行啊。”
     蓬勃不解,说:“女生怎么啦?……”
     李学农突然打断他的话说:“你就别问啦!看人家脸都红了。咱们快走吧。”
     蓬勃仍然不解,低头嘟囔一句:“娇生惯养。”
     “你说什么?”一个女生站到蓬勃面前,睁大双眼问道。
     蓬勃一看,说话的叫刘欣欣,一脸嗔怒的样子。
     蓬勃对女生从来看不起。“头发长见识短”,是他对所有女生的评价。自从横水坐上马车,他就心里犯嘀咕:“坏了,来这么多女生,真是累赘!”“瞧你们一路上叽叽喳喳,烦不烦?以后有你们哭的时候。”
     今天是怎么啦?碰到刘欣欣的目光,大男子主义的蓬勃顿时乱了阵脚。
     刘欣欣,一个身材匀称,漂亮的初二女生。黑粗的辫子一条在后,一条搭在胸前。她两手插在上衣兜里,扬起两条黑黑的眉毛,面对面看着蓬勃。一对明亮的,又黑又大的黑眸,闪着青春少女的光芒 。
     蓬勃与刘欣欣对视了几秒钟,竟然被那即温情又傲慢的目光征服了。  他觉得好像真的说错了什么。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出现一种异样的感觉。脸上热辣辣的。这回轮到他脸红了。
     “我……我说我自己。”他有些语无伦次,赶紧随学农他们朝另一方向走去。
     也许是正当冬季农闲,许多村民无事可做,站在自家门口,观看这一群走在大街上的年轻学生。
     他们充满好奇和猜测。
     他们见过戏班子进村;也见过工作组进村;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们还见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村。
      前几天大队传出消息说,有二十几个北京的“大学生”要来西荆插队落户。大队干部说,插队落户的意思就是这些学生要当农民,要把家安在西荆。这与以前那些住几天就走的戏班子、工作组、宣传队不一样,他们要长  期扎根农村。
     这可是新鲜事!
     在老百姓眼里,只要是北京来的,都是大人物,从北京来的学生自然也是“大学生”。他们为什么放着北京的好日子不过,来咱们这个穷地方受苦?莫不是犯了错误,被下放劳动改造来啦?
     有人还引经典据:
     戏文中不是常有“把罪臣发配边关”这一说嘛。自古以来,伴君者必须都是忠臣。为了安全,不但皇城内戒备森严,而且皇城附近也要干净,不能容留任何存有逆反之心的人。
      北京是何地方?那可是现今的皇城!这些学生肯定犯了规矩,触怒当朝,被发配到此!
      李学农他们如果知道村里老百姓的这些议论,非气晕了不可。
      好在大队曾强调:“安排这批知识青年插队落户,是县革委会下达的政治任务,全村都要支持这项工作。如果有人胆敢胡说八道,以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论处!”
      因此村里人就更奇怪了。
      这群身披神秘光环的年轻学生,在村中信步而走。转得差不多了才回到住处。
      蓬勃看手表,已到下午2点。按往常生活习惯,早过了午饭时间,因此径直走进灶房。
     灶房里没有人,午饭也没有做。案板上放着一个大瓦盆,盆里发着面。地上有个菜筐,筐里有几个萝卜。
      “都什么时候了,也没人做饭?”蓬勃一边自语一边向住窑走去。
李学农说:“我去看看,荆安邦是不是在穆玉贵家?”
     一会儿,李学农回到住窑。他说:“荆安邦回家了,大概要等到四、五点才来做饭。”
     蓬勃问:“为什么?”
     李学农说:“穆玉贵老婆说,农闲时各家都是每天两顿饭,农忙时才能吃三顿。现在正好是冬季农闲。刚才女生来过两拨人,一看没饭,都回去了。”
      张明说:“那咱们就是入乡随俗了。”
      不知何时才能开饭,蓬勃从行李包中拿出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听起来。
黄琳寻声凑近,边听边说:“牡丹8402,真不错。据说这个牌子的半导体收音机已经超过日本了,买都买不着。你是从哪儿买的?”
      蓬勃说:“我是自己组装的。用一本苏联邮票换了一套配件,我觉得挺值。你看:两波段接收、八管超外差、四级前置放大、双推挽输出,绝对是世界一流产品!”
      张明觉得没事干,拿出昨晚那张报纸看起来。
     李学农问张明看的是什么报?张明说是《山西日报》。李学农问哪来的报纸?张明说是昨天晚上在大队革委会的桌子上顺的。
      李学农说:“一张旧报纸有什么好看的?”
      张明说:“报上说,这次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光运城地区就有两万多人。运城市革委会下发了文件,要求各县把安置插队落户工作当成政治任务来完成。
      “还有,绛县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周明山率先表态,说是要把完成这项工作提到落实党中央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的高度来认识。”
      李学农说:“报上还写着什么?拿来我看看。”
      看了一会儿,李学农放下报纸说:“现在全国都在搞清理阶级队伍。运城已经动了。说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向纵深发展的新阶段,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两个阶级的阶级斗争取得全面胜利的大决战!”
     张明看着李学农,心想:“这条消息我也读到了,不以为然,你怎么就这么兴奋呢?在学校里搞运动还没搞够吗?”
     这时贺豫生回来了,一进门就问给他留饭了没有?
     蓬勃说:“没有午饭,等着吃晚饭吧。”
     贺豫生问:“怎么回事?”
     黄琳说:“现在是农闲,全村都是每天两顿饭。咱们也入乡随俗啦。”
     “奥。”贺豫生点一下头,接着说:“可能大家都在等着开饭。也好,咱们到女生那,去开个会。我把大队的安排说说。”
      来到女生住房,见大部分人都在。于是贺豫生开门见山地说:“现在我来把西荆的情况给大家介绍一下:
      “西荆大队属勃村公社。勃村,就是蓬勃的那个勃。当地话叫‘坡村公社’西荆在这一片是个大村。一千二百多口人,姓荆的最多。”
      “西荆地处晋南,农作物以小麦和棉花为主。另外还有玉米、高粱、谷子。生产落后,基本靠天吃饭。”
      有人插话问:“什么是靠天吃饭?”
      贺豫生接着说:“这里的气候比较干旱,非常缺水。有的村连吃水都困难,根本没有灌溉田,全靠自然雨雪提供作物生长所需水分。风调雨顺时可能丰收,天不下雨就欠收。这就叫靠天吃饭。”
     “我接着介绍西荆的情况:”
     “西荆大队的管理机构,文革前叫大队部,文革后叫大队革委会。村里建有党支部。”
     “大队下属五个生产队和一个小农场,另外还有一个西荆小学。”
     “西荆小学实行双轨管理:教育、教学属县教育局管,人员待遇属大队管。只有校长一人在公社拿工资。其他人员挣工分。”
     “群众生活一般,不算富裕。”
     “我们在西荆插队,生活和工作是这样安排的:”
     “生活上,我们算一个集体户,由大队拨生活费,吃集体灶,集体住宿。”
     “国家给插队的知识青年拨了安家费。绛县成立了知识青年办公室。这笔钱目前由县知青办掌握,以后下到公社、大队。”
     “高万仁说,现在我们住在农户家是暂时的。等开春天气暖和后,大队计划向公社要钱给我们盖房。”
     “工作上,由大队安排。现在是冬季,生产上暂时没有安排。公社有个修路任务即将派下来。到时我们随大队参加修路。”
     “再说说村里的运动情况:”
     “西荆的阶级斗争表面上比较平静,暗地里没有停止过。村里虽然没有地主恶霸和极端反革命分子,但有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
     “目前全国上下正开展轰轰烈烈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简称清队运动。西荆也不能置于运动之外。”
     “高万仁说让咱们也参加清队运动,参加大批判。他说咱们有知识,又是从北京来,有搞大运动的经验。咱们参加运动能给贫下中农壮大声势。另外,通过运动使我们受到阶级教育,认识阶级斗争的尖锐性和残酷性。”
     “好了。该我讲的我都讲了。邢军,你还有什么补充的?”
     邢军想了一下说:“主要的贺豫生都讲清楚了。高万仁还说,咱们女生住的房东穆老秋是富农,让咱们少和他来往。男生住的房东没有问题。”
     贺豫生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李学农说:“穆玉贵家只有一个厕所,还没有门儿,用着太不方便。”
     贺豫生说:“晚饭后咱们一块儿到穆玉贵家。住着他家的窑洞还没拜访呢!
     “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什么时候吃饭呀?”
     “饭做好后,男生过来叫你们。没事就散会吧。”
     晚饭是棒子面蒸饼和炒萝卜丝。
     那蒸饼看起来是棒子面的,但吃起来却不象。萱萱的,甜丝丝,十分好吃。
     荆安邦说那是用玉米面和小米面混合做成的。当地人叫它玉茭馍,是冬季的主食。
     晚饭后,几个男生来到穆玉贵家。
     穆家也已经吃过晚饭。见同学们来拜访,穆玉贵非常高兴,让座、沏茶,还拿出柿饼让大家吃。
     推让了半天,还是每人拿了一个。
     贺豫生边吃边向穆玉贵一一介绍同学的姓名。然后说:“穆老师,您给我们提供这么好的住处,还有灶房,我们太感谢啦!您把灶房让给我们用,给您家带来不便,我们实在过意不去。”
     穆玉贵说:“可别这么说。你们离开父母,远离北京,落在我们这个穷村子,怪可怜的。大队让我腾出灶房,我没有一点意见。我跟大队说,家里人口少,在屋里做饭也方便。再说啦,使一个炉子又做饭又取暖,省煤。”
      李学农说:“我们虽然远离家乡和亲人,但是西荆的贫下中农待我们像亲人一样。我们心中感到特别温暖。”
     穆玉贵笑起来说:“到底是北京的文化人,说话中听!”
     玉贵媳妇说:“北京的娃说话可好听,我就喜欢听他们说话。”
     蓬勃这才注意到,玉贵媳妇手里抱着一个小孩。于是问她:“这是你家孩子吗?多大了?”
     李学农打趣地说:“有你这么问的吗?怎么不是人家孩子!我来看看,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玉贵媳妇满脸笑容地说:“是个妮子。整六个月了。”
     “妮子?”李学农没弄明白。
     穆玉贵说:“我们这里管女孩儿叫妮子;管男孩儿叫娃儿。”
     “那我们就恭喜穆老师家有千金啦!”贺豫生笑着说。
     玉贵媳妇问贺豫生:“你有媳妇么?”
     贺豫生不好意思起来,又想掩饰,忽然模仿戏剧道白:“提倡晚婚,小生未曾娶妻!”
     “哈哈哈!”房间里充满笑声。
     穆玉贵看着这群活泼可爱的大男孩儿,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等笑声平息,问道:“同学们在这生活习惯吗?还有什么困难?”
     贺豫生说:“我们没有什么困难。只是有一点不方便。”
穆玉贵忙问:“有什么不方便?”
     贺豫生说:“就是用厕所的问题。本来一家用一个厕所很正常,北京也是这样。不过北京的住户厕所都有门锁。现在我们住在你家就有问题了。一是人多,厕所不够用;二是厕所没有门,很容易‘撞车’。”
     玉贵媳妇说:“你们说的是茅房吧?这村里茅房都没有门。进去前咳嗽一声,茅房里的人也咳嗽一声,就知道啦。”
     穆玉贵说:“我看不是门的问题,是茅房不够使的问题。这样吧,我抽空再给你们建一个茅房。”
     李学农说:“穆老师您就别忙啦。有这么一群大小伙子,建个茅房还不容易?您就给我们指个地儿就行。材料也不用您的,我们跟大队要。”
     穆玉贵一拍手说:“那就这么定了!”
作者: 西荆村民    时间: 2016-1-31 16:48
本帖最后由 西荆村民 于 2016-1-31 16:55 编辑

     没想到厕所问题解决得这么顺利,大家满心欢喜。说起话来更随便。
     不一会儿,话题转到方言和普通话的问题上,穆玉贵的话多起来。他说:“我在西荆小学教语文,上级要求推行普通话。为了做好工作,我首先得自己学说普通话。我对学生说,老师说的就是普通话。现在听你们说话才知道,我讲的不是普通话,是四不像。”
     黄琳说:“穆老师的普通话说得够好的了。大队干部也跟我们说普通话,那才是四不像呢!我们连蒙带猜,马马虎虎能听懂。”
     蓬勃说:“最听不懂的还是本地话。比如荆安邦说话就听不懂。”
穆玉贵说:“为了教学生说普通话,我将本地方言和普通话做了比较,总结出几条经验。一是词汇,二是发音……”
      蓬勃打断穆玉贵的话:“穆老师,您慢点说。我先回去拿个笔记本,记一下。”说完赶快跑回住窑取来本和笔。
     穆玉贵接着说:“先说词汇的差别。本地人讲话所使用的词汇,如果是现代外来词,听起来基本是普通话;如果是当地传统词,大多数是方言。
     “例如咱们刚才说的‘厕所’就是个外来词,它逐渐代替了原先‘茅房’这个概念。本地人说‘厕所’的发音是‘厕缩’。与普通话没多大差别,只是声调有些变化。
     “例如‘看见’这个词,本地人讲话不会使用,而是使用‘毛车’这个传统词汇来表达同样的意思。这与普通话的差别就大了。‘看见你’就是‘毛车内’。”
     黄琳听到这儿,笑嘻嘻地对张明说:“我看看你,我摸摸内。”还伸出手来。
      穆玉贵也笑了。他接着说:“方言中还有许多与普通话差别较大的词汇。例如:‘你和我’就是‘内贺饿’;‘这和那’就是‘债贺外’。‘脑袋’就是‘灯笼’,本地人发音是‘邓楼’;‘开水’就是‘棍父’;‘凉水’就是‘烈父’;‘喝水’是‘哈父’……
      “本地方言中,水、树、书、父这些字的发音很难区分。我给你们说段绕口令:饿左手断父,右手拿夫,错在父哈,哈车父,毛车夫,内佛夫妇不夫妇。”
      同学们光听到“夫夫夫……”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穆玉贵接着说:“我给你们翻译一下:我左手端水,右手拿书,坐在树下,喝着水,看着书,你说舒服不舒服。”
      同学们听罢恍然大悟。
      穆玉贵又接着说道:“刚才说了词汇的差别,我再讲讲发音的差别。
      “同学们都知道汉语的四个声调:上声、阳平、阴平和去声。例如白色的‘白’字,用四个声调发音就是‘掰、白、百、拜’。
      “本地方言习惯将词汇重音落在‘去声’。
      “例如‘北京’这个词,普通话重音声调为‘上声’。本地话是‘备静’,重音声调为‘去声’。
      “‘白天’这个词,普通话重音声调为‘阳平’。本地话是‘备田’,重音声调也是‘去声’。
      “还有:‘棉花’是‘面华’;‘麦子’是‘妹子’;‘吃的’是‘齿地’……”
      黄琳插话说:“这儿的人一见面就问‘齿了么’,我听得懂。但不明白,怎么什么时候都问‘吃了么’?应该回答吃了还是没吃?”
      穆玉贵说:“‘吃了么’就是一句问候,表示对你的关心。另外还有一些礼让语,比如‘齿盐不’,就是‘请吸烟’;‘齿差么’,就是‘请喝茶’……”
      不知不觉,天已大黑。玉贵媳妇点上油灯。
      李学农说:“穆老师,您就当我们的语言教师吧,”
      穆玉贵故意操起方言说:“肿!又饿西服咧。败田塔党反义,玩时饿叫!”(中!有我媳妇呢。白天她当翻译,晚上我教!”
      “哈哈哈!”大家发出爽朗的笑声。穆玉贵这一课真没有白讲,同学们差不多听懂了。
     告别穆玉贵,大家回到住窑。蓬勃觉得窑里比穆玉贵家暖和许多。刚才拉家常才知道,因为窑洞冬暖夏凉,穆玉贵家每年冬季搬进窑洞住,开春后再搬回平房住。
     蓬勃感慨地说:“穆玉贵一家对咱们真好,又让窑洞,又让灶房。人家把困难全留给自己啦。”
     贺豫生说:“是呀。特别是他家还有一个孩子。寒冬腊月的,大人能忍,孩子可要受罪了。”
     蓬勃说:“人家这么照顾咱们,咱们也得帮帮人家。比方说干点活儿什么的。”
     李学农挤下眼睛说:“我倒有个主意。”
      蓬勃问:“快说,什么主意?”
      李学农说:“咱们不是集体户嘛。匀出点煤来总可以吧?反正他家的炉子也不大,不封火可劲儿烧呗。”
      贺豫生说:“这是个好主意。我同意。不过这事别让大队知道。”
      李学农说“没问题。这事交给我好啦。稍做手脚,别说大队了,穆玉贵也不会知道。”
      正在这时穆玉贵进来了。也不知刚才的话他听到没有?
      他说:“我来看看炉子。”
       蓬勃心中又是一阵感动。怪不得窑里这么暖和,原来是穆玉贵在精心地照料着火炉。
       “穆老师,您教教我吧。以后我们要自己管炉子,不能总麻烦您了。”蓬勃诚恳地说。
      于是穆玉贵边做边讲:“这种砖砌的炉子与你们城里的铁炉子不一样。铁炉子烧的是煤块或者煤球。我们这个炉子烧的是煤泥。”
      说到这,穆玉贵把一铲和好的煤泥填进炉口,又拿起一个尖头铁棍在煤泥中间扎了一个孔。
      他接着说:“我用的这个叫火柱。每次加煤后,一定要用火柱插一个窟窿,而且要一插到底,再慢慢拔出。你看,这煤泥上留下一个贯通到炉底的火眼儿。等煤泥烧干后,火苗自然就窜上来。再用火柱将干煤泥捣成碎块儿,用火钩在炉底下擞一下。炉火很快就会旺起来。”
      穆玉贵收拾好炉子又说:“今天夜里我就不过来了。你们自己填煤。要是弄不好,再喊我。”
      穆玉贵走后,贺豫生说:“明天我和学农去找高万仁要修厕所的材料。蓬勃在家照看火炉。黄琳和张明找穆玉贵借点工具,选择地点,做修厕所的准备工作。”
     李学农问:“女生明天干什么?”
      贺豫生说:“不是有邢军吗?由她安排去。我是不太想管女生的事。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
      “那就早点睡吧。明天准备干活儿了。”贺豫生说完,开始收拾铺盖。
蓬勃和张明准备到灶房洗漱,问贺豫生:“你们洗吗?要不然我们把水带过来?”
      贺豫生说:“不洗了。”
     黄琳也说:“不洗了。”
     蓬勃他们出去不久,很快又回来。
     贺豫生问:“这么快就洗完了?”
      蓬勃说:“洗什么洗?缸里一点儿水也没啦!连锅都淘干了。幸亏我们过去把锅从火炉上搬下来。要不然这一夜非烧漏了不可!”
      李学农说:“这事准是她们女生干的。”
      贺豫生说:“正好,都别洗了。你们也是。既然到了农村,就应该像个农民。别那么讲究啦!”
     大家无话。各自铺好被褥,倒头睡觉。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拂晓“鸡鸣大合唱”(这是蓬勃创造的新名词)结束不久,一个男生独唱的歌声飘进窑洞。
     李学农今天早上出完操,没有大喊“起床啦”,而是站在院中用歌声告诉大家:“该起床了。”
     蓬勃穿好衣服,习惯地拿起牙缸,毛巾,准备洗漱。忽然想起灶房里已经没有一滴水了。
     他走进灶房,埋头看看水缸,仍然没有水。于是拿起水桶和扁担。出门正好碰见穆玉贵。打过招呼后,穆玉贵说:“担水这活你们干不了。等会儿安邦就来,让他但吧。”
     蓬勃不服气,说:“穆老师,满桶担不动我担半桶。你就告诉我到哪儿取水?”
     穆玉贵说:“出院子向左走,舞台西边有条路,顺路走一程,再下到沟里就看到井了。早起有人担水,好找。”
     蓬勃按照指引找到水井,见井边等着许多人。地上排队的水桶摆成长龙。他把水桶摆在队尾,站在一旁,一边等候一边观察。
      井口上架着一个辘轳。取水的人用辘轳上的绳索拴住水桶,然后倒转辘轳把空桶放下水井。空桶到达水面后,用手提住绳索左右摆动,再猛然放下。此时若桶口朝下,就听“嗵”的一声,水桶便装满了。如果摆绳和放桶动作配合不好,桶口没有朝下,就是“啪”的一声,桶里装不上水。还得重来。
当桶里装满水后,就握住辘轳的拐把,一圈一圈将绳索缠到辘轳上,直到水桶被绳索提到井口。此时要一手紧握拐把,使水桶处于静止状态,腾出另一手,探出身抓住桶梁。然后迅速将桶拉到脚边,同时另一只手放松绳索,桶便放到井沿上。
      蓬勃一遍又一遍地观察前面人的取水动作,记住要领。他看出来了:最后把悬在井口的水桶拉到井沿上那一下子,有一定的危险性。两手如果配合不好,万一失手,满载的水桶在重力作用下落下去,会带动辘轳拐把倒转,把人打伤。所以此时要千万小心。
     蓬勃还默数了绳索的圈数,目测了辘轳的直径,心算出井深大约有三十米。
      他给自己出了一道物理题:已知水桶重15公斤,井深30米。问:若匀速将水桶从井底提到井口,需做多少功?
     答:做功450公斤米。
     提出一桶水所付出的体力,相当于他划舢板时二十次荡桨。
     他心中有数了。只等轮到他取水时,一次成功!
村里人见北京“大学生”来担水,想看个稀罕。有的已经取满水桶,也不走,假装在一旁聊天、吸烟。
      该蓬勃取水了。只见他:栓桶、放绳、摆绳、抛桶,“嗵”的一声,桶装满了。然后摇把、定桶、抓梁、松绳、拉桶,满满一桶水稳稳放在了井沿上。
     这一气呵成的取水过程,把大家镇住了。
     没想到取水这么顺利,蓬勃心中暗喜。可是好景不长,担水却遇到了麻烦。
      因为水井在沟里,要担着水爬一个大坡。他想顺着担,前桶碰着路面,无法前进;他想横着担,路不够宽,两桶碰沟帮,也没法走。试来试去,最后还是放下扁担,将水一桶一桶拎上坡,再下坡取扁担。
      担水走平路也不容易。扁担在肩上随着脚步上下颤动,桶里的水被逛荡出来,洒在路上。当担回灶房时,满桶水变成了半桶水。
      荆安邦在灶房里刚拾掇好火炉,见蓬勃担水进来,忙接过桶,将水倒进大锅,又拿起桶和扁担,要去担水。蓬勃一定要跟着去看,他就不信自己学不会担水。
     首先要学的是,怎样担水上坡?他看荆安邦担水走到坡前,停住脚步,用肩膀轻轻一掂,扁担的重心便移到身后。他用手腕压住扁担的前端,保持两只水桶一前一后,前桶高,后桶低。等两只水桶稳住后,他屏住气息,担着水,一步一步慢慢地向上爬坡。从沟底爬到沟顶大约用时两分钟。桶里的水丝毫没有洒出来。
      再看荆安邦担水走平路。他上坡后,又停住脚步,用肩膀轻轻一掂,把扁担的重心调到正中。他一只手轻轻把住扁担,将前桶保持在右前方45度角的位置。他开始迈步行走,用的是小碎步。只见扁担虽然上下颤动,但桶里的水却逛不起来。从沟边走到家,用时十分钟,也是一滴水也没洒。
     蓬勃马上明白了:科学地讲,奥秘就在共振原理上。
     担水行走时,肩膀随步伐上下运动,带动扁担上下颤动,形成某频率的震波。当扁担的震波频率与桶里水的波动频率相同时,便会产生共振。一旦共振,水的波动幅度会增加数倍,于是逛出桶外。
      若用小碎步行走,就会不断改变扁担的震波频率,避免它与桶中的水波产生共振。于是水就不会逛出来。
      当荆安邦把水倒进水缸后,蓬勃拿起扁担,胸有成竹地说:“我再去挑一担。您就擎好儿吧!”
      这一趟果然有进步。除了上坡时桶底蹭着了地皮,洒了点水外,一路上基本不洒水了。
     趁热打铁,再担一趟,又担一趟……水缸满了,还多出两桶水放在地上。此时蓬勃才觉得肩膀生疼。
     “诶呀!这么多水呀!”来洗脸的女生感叹道。
     荆安邦告诉她们,水是蓬勃早起担的。这口水缸能盛六担水,他一口气给担满了,真有股实在劲。
     可能是昨天晚上女生觉得水不够用,于是有人提议:“蓬勃以后你就负责挑水吧。”
     蓬勃马上摇头说:“那可不行。水是大家用的,凭什么让我挑水?”
     蓬勃不想当雷锋。他的行动只是想证明,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他的目的达到了。他摸着疼痛的肩膀想:“挑水这苦差事不能揽在一个人头上。”
又有人提议:“那么就男生负责挑水吧?”
      “那也不成。”不知什么时候,李学农也来到灶房,他挤着眼睛,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说:“最好大家轮流挑水。”
     “不行!不行!”女生嚷起来:“你们男生有劲儿,我们女生没劲儿。这不公平。”
     这时张明也进来了,他说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你们看这样行吗?男生挑一个星期,女生挑一个星期。因为你们女生人多,可以两人抬一桶。”
     安静了一会儿,女生同意了。
作者: 西荆村民    时间: 2016-1-31 16:56
本帖最后由 西荆村民 于 2016-1-31 17:02 编辑

     早饭后,男生按昨天晚上的安排分头活动。
     蓬勃今天的任务是看好窑里的火炉,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见玉贵媳妇抱着孩子出来晒太阳。几个女生在院里一边逗孩子,一边和玉贵媳妇拉家常。
      这时有个戴棉帽,脸上的胡子刮得光光的老汉,袖着手走进院子。玉贵媳妇忙打招呼:“他荆大伯,吃了么?”
     “吃咧。”被称荆大伯的老汉说:“玉贵去学校了?”
     “是咧。他荆大伯有什么事来?”
     “听说北京的大学生住在你家,我来看看。”
     他俩用本地方言一问一答,女生没听懂,蓬勃大致听懂了。他试着用本地方言打招呼:“齿了么?”
     老汉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两眼笑成一条缝,连说:“吃了,吃了。”
     蓬勃问:“荆大伯今年高寿哇?”
     荆大伯没听明白,看了一眼玉贵媳妇。
     玉贵媳妇说:“他问你今年多大岁数?”
     荆大伯把手从袖口中抽出来,摸摸下巴说:“过年五十五。乡下人长得老气。”
     “荆大伯一点儿也不老气。你看人家身体多壮实呀。”一个女生也加入对话。
     说话间又进来一个年轻人。他不像村里人那样见面就问“吃了么”,而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大家说话。
     还是玉贵媳妇抓住说话的间隙向年轻人打招呼:“宝宝来啦。吃了么?”
     “吃了。”年轻人答道。
     蓬勃看宝宝:瘦身条,宽脑门儿,深眼窝,薄嘴唇。上穿一件学生装,下穿条绒裤,五眼棉鞋。看他像是个乡村秀才。
     这么大人了,还叫宝宝,看来是个宠儿。
     蓬勃问:“宝宝你好。不知大名怎么称呼?”
     还没等宝宝张口,荆大伯替他回答:“他大名叫高雨水。村里没人唤他大名,就叫宝宝。”
     这时张明和黄琳拿着借来的铁锹和镐头走进院子。
荆大伯问:“拿这些家伙干什么?”
     黄琳把工具放到地上,搓搓冻僵的手说:“准备修个厕所。”
     荆大伯说:“大冷的天,村里人早就不动家伙了。这厕所你们修不成。”
     站在一旁的宝宝开口了:“咋修不成?勃村冬天还修路咧。路都修的成,别说厕所咧。”
     这是宝宝进院后,说的第一句完整话。别看他话不多,开口就显得挺有思想。
     蓬勃对宝宝的印象不错,邀请他说:“宝宝到我那坐会儿吧?”
进了窑洞,宝宝随手用火钩拨弄几下炉火说:“这窑里还真暖和。”
     蓬勃问宝宝:“你家住的也是窑洞吗?”
     宝宝其实也是个健谈的人:“我家不住窑洞,是瓦房。现在村里住窑洞的不多啦。”
     蓬勃说:“我以前只知道陕北人在山坡上打土窑洞住,却不知山西人还能在平地上盖窑洞。”
     宝宝下意识的抬头扫了一眼窑顶说:“你们住的这个叫碹窑。窑腿子是用土一层一层打起来的,窑顶是用土坯碹成的。我们村也有在半坡上打的土窑。你早起担水那沟里就有几孔窑,现在还有住家。”
     蓬勃说:“我早上只顾担水啦,没注意那儿有窑洞。”
     宝宝说:“早起你担水时我也在那。说实在话,村里人想着看你笑话咧。”
     “看我什么笑话?”
     “看你绞不到水呗。绞水这活,看着容易做起来难。比如把桶放到井底后,怎么把水舀满?这个技术好多人一辈子都没学会。”
     蓬勃觉得宝宝这人真有意思,忙道:“你说的太夸张了吧?”
     宝宝认真的一板一眼地说:“一点也不夸张。那么深的井,一眼看不到底,全靠手上的感觉。难的是一定要一下子舀满。如果只舀了半桶,即翻不过桶来,又撴不下去,就做难吧。只有把半桶水绞上来,再放空桶下去重舀。”
     顿了一下宝宝又说:“你现在出名啦!这一早起都议论你绞水的事。有人说,北京不是都吃自来水么,莫非这娃家里有口井?我来找你,就是想问问,你咋会绞水呢?”
     蓬勃说“我家里没有井。舀水这个技术我和李学农都会,我们是在舢板队学的。”
     宝宝问:“舢板队是干什么的?”
     蓬勃说:“舢板队是一个军事体育运动队。舰舷取水是水兵必须掌握的一门技术。我们那时拿着绳子和水桶,到颐和园十七孔桥上练习,所以就会啦。”
     宝宝绽开一脸笑容说:“原来是这样。我说嘛,北京人也不是三头六臂。”
     蓬勃问:“为什么不在村里多打几口井,非要下那么深的沟里用一口井呢?”
     宝宝说:“地下有水线的地方才有水。咱们村的水线在沟里。村里没水线,打不出水来。
      “沟里这口井是甜水,村里人吃水全靠这口井。可是人多水少,怎么办呢?于是好多人家就用窨(yin)子水。”
     蓬勃问:“什么是窨子水?”
     宝宝说:“在院里挖一个地窖,把窖底抹得不透水。地窖口在院子最低处,专门为收集雨水。本地人管这种蓄水窖叫地窨子,储存的雨水就是窨子水。”
     蓬勃说:“窨子水是不是很脏?能吃吗?”
     宝宝说:“天要下雨时,你看大家把手里的活计全放下了。干啥呢?打扫院子。什么鸡屎呀、羊粪呀、树叶、草根呀,都得打扫干净。还有,平时不用水时,窨子口盖得严严实实。所以窨子水不算太脏,就是有股土腥气。”
蓬勃和宝宝越聊越有兴趣,从喝水、吃饭聊到生活习俗,又聊到宝宝本人。
宝宝说,村里人爱的是水、盼的是水、惜的是水。因此他起名叫雨水,爱称叫宝宝。
     他的父亲已去世,他和母亲一起过。他还有个哥哥,哥嫂都在南京工作,每隔三、五个月都给家里寄些钱来。
     宝宝平时在砖窑工作,兼顾家里的自留地,生活也算不错。
     宝宝只有小学文化,他很喜欢摆弄电器。他把许多手电小灯泡连在一起,涂上色彩,接通电池,给家里装上彩灯。他给自行车装上发电机,按上照明灯。他还自制一台矿石收音机,用耳机可以收听两三个广播电台。
     他羡慕那些通上电的村子。因为人家能用上电灯、用上电扇,还有电动机磨。他盼望西荆也能够通电。他说:“那时我就在家门口安上一个大大的电灯,照亮一大片。我还安装个广播喇叭,让一条街都听到。”
     蓬勃和宝宝真是一见如故,他喜欢这个想入非非的小青年。于是对宝宝说:“我这就有一台带喇叭的收音机,可惜没你说的那么大声,只能让屋子里的人听到。”说着拿出收音机,打开电源,递给宝宝。
     宝宝翻来覆去地欣赏着说:“这个东西我在县城的电器商店见到过。人家只让看,不让听。他们知道乡下人买不起。”
     蓬勃说:“买不起就自己做呀。我这台收音机就是自己做的。如果在商店买,得花一百八十多元,自己做只用六、七十元。省大发啦!”
     宝宝关切地问:“我也能做吗?”
     蓬勃说:“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当然可以。不过你得慢慢来:先做单管机;再做双管机;然后是四管机;最后是八管机。”
     宝宝太高兴了,催着说:“说干就干。你就教我把。我马上给我哥写信要钱。”
     蓬勃突然想起来什么,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行。咱们村没电,用不了电烙铁!”
     宝宝笑着说:“我家有火烙铁。我做矿石收音机,就是用火烙铁焊的。”
     蓬勃的头摇得象拨浪鼓,解释说:“半导体收音机用的是晶体管、磁片电容、碳膜电阻、印刷电路板……焊接时必须严格控制温度,否则就烫坏了。火烙铁绝对不行。”
     宝宝失望了。他无可奈何地说:“没电就真的什么事都干不成么?”
蓬勃开玩笑地说:“没有电,眼下还可以种地嘛!”
     “球!”宝宝一点也不笑:“没有电,地也种不好!”
     蓬勃问 :“怎么讲?”
     宝宝说:“咱们村都是旱地,收不收全看老天爷的眼色咧。种麦,好年景每亩收四百斤,坏年景只收一、二百斤。种棉花,好年景每亩收两百来元,坏年景只收四十多元。你看,有水没水差得就这么多。要是有电,咱们可以打深井,机井灌溉,旱天也能好收成。”
      蓬勃笑着听宝宝说话,心想:“这小青年真不简单。只是村里的条件太差,埋没了人才。”
     蓬勃突然心头一凉,他从宝宝身上看到了自己。
     他想:“西荆是个埋没人才的地方。人们常说:‘穷则思变’,可是西荆并不穷,也不富。‘满足现状、不求进步’,是西荆的真实写照。在这种地方插队,你的知识和才能没人重视,因为这里不需要,你只是个劳动力而已。”
     “宝宝被埋没了,我也会被埋没,大家都会被埋没。”
     “贺豫生和李学农他们踌躇满志,要‘大有作为’,他们一定会失望的。”
     “我该怎么做?首先是要熟悉环境,要能生存,要和村里搞好关系,但不能窝窝囊囊受人欺负,要建立尊严。然后是等待机会,设法离开这里,返回北京。”
     这时贺豫生和李学农回来了。
     贺豫生说:“高万仁答应从小农场找些秫秸杆当修厕所的材料。”
     宝宝说:“我该回了。你们什么时候修厕所,叫我一声,我来帮忙。”
     宝宝走后,贺豫生说:“高万仁说,从明天开始,大队要办一个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让我们都参加。地点在南窑。”
作者: 西荆村民    时间: 2016-1-31 17:03
本帖最后由 西荆村民 于 2016-1-31 17:11 编辑

                                第三章 参加阶级斗争
         
     天有些阴沉。小北风卷着地上的黄土,吹在身上,冷飕飕的直往衣缝里钻。
     南窑里烟雾缭绕。炕上、地上都坐满了人。年轻人吸纸烟,上点岁数的抽旱烟。
     大队选择在这里办学习班,一是这个窑洞非常大,二是窑里暖和。
学习班已经开办两天了。两天来都是学习毛主席语录;传达县里的精神;传达公社的精神;宣读大队领导班子的办班计划;学习报纸;组织讨论……
     按照计划,今天的内容是与阶级敌人进行面对面的斗争。为了准备今天的斗争会,大队已经派专人出去外调,收集证据。
     参加学习班的人员是各生产队的政治队长、贫协委员、基干民兵。加上插队的十七个学生,大约有五十多人。
     窑里有张桌子和几条板凳。高万仁和郭玉水坐在桌旁。张明担任记录,也坐在桌旁。
     男同学坐在炕上。女同学坐在地上摆放的长条木上。由于窑里抽烟的人太多,呛得他们不停地咳嗽。
     郭玉水站起来说:“静一下!”
     他虽然个子不高,声音却非常洪亮,震得窑洞嗡嗡响着回音。
他等大家安静后,亮着嗓门说:“现在请大家起立。”
     除坐在炕上的人外,其他人全站起来。每人都手拿“红宝书”——《毛主席语录》。
     郭玉水带领大家举行会前仪式:“首先让我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伟大统帅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身体健康!身体健康!”
     仪式完毕后,郭玉水叫大家坐下,他继续说:“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咱们先学一段最高指示。”
     他翻开《毛主席语录》念道:“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无论是中国的反动派,或是美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侵略势力,都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
     “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他念完语录,慢慢合上小红书,从容地环视一下窑内,一字一句地说:“咱们今天这个学习班,叫做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就是要清出那些暗藏的阶级敌人。
     “下面,我就说说李向坤这个人。
     “经过调查敌伪档案和到外村调查,李向坤是个隐藏的阶级敌人。他参加过反动组织同志会,还加入国民党。解放前他开的烧房挂的是国民党县党部的牌子。
     “这些历史罪恶他一点也不承认。态度非常不好。今天我们就要面对面的和他斗争!”
     高万仁插话说:“要是他不说,就给点压力。必要的时候可以采取革命行动。”
     郭玉水把手一挥,大声说:“把李向坤带进来!”
     窑门被人推开,先进来的基干民兵高小东回身对门外喝道:“李向坤,进来!”
      从门外挤进一个肥大的身躯,胖头胖脸。高小东把李向坤推到窑中间。
炕上有人喊:“低下头!”
     李向坤立刻把大脑袋低到胸前。
     郭玉水蹲到炕沿上,不看李向坤,两眼撇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李向坤,我问你,咱们也谈过不少回了。这次咱们也不多说啦。让你上上群众会的意思你也知道。是老老实实地交待,还是吃家伙?由你自己选择。行了, 你说吧。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利利索索地。”
      李向坤向前蹭了半步,低声说:“我没有什么历史罪恶,只是开过烧房。”
      郭玉水跳下炕沿,眼睛仍然看着旁边,放慢了声音说:“我问你李向坤,你到底老实不老实?”
     “我老实。”
     “你想说不想说?”
      李向坤两眼看着脚尖不说话。
     忽然人群里有人高呼口号:“坦白从宽!”
     大家喊:“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抗拒从严!”
     领呼口号的人叫姚爱信,二队的政治队长,历次政治运动的积极分子。他继续带领大家喊口号:“李向坤不老实交待只有死路一条!”“打倒李向坤!……”
      喊过口号,人群中有劝李向坤的:“快说了吧。”“再不说要吃家伙咧!”
      李向坤仍然一声不吭。郭玉水又跳上炕沿,抬高声音说:“我说李向坤,咱们不多费时间了。要是查出你的问题,你敢受什么处分?”
     李向坤说:“你给什么处分就受什么处分。”
     “好!”郭玉水把撇到一边的眼光收回来,直盯着李向坤说:“咱们没啥说的。你的历史罪恶是肯定的。要绳子?要火柱?你自己挑吧!”
     李向坤两眼还是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动不动。窑里静静的。
     过了一会儿,高万仁站起来,“啪”地一声将一团麻绳摔在桌上,大声说:“你狗日的,不吃家伙是不行啦!”
     李向坤吓得直眨眼,嘴唇动了一下,还是不吭声。
     高万仁压低声音:“向坤,这样吧,我提一个问题,你给我老老实实回答。如果不老实的话,看见没有,这小绳子就是给你准备的。”
     李向坤斜眼看了一下绳子说:“我老实回答。”
     “那好,我问你:你开的烧房挂牌子没有?”
     “挂了。”
     “挂的什么牌子?”
     “就是那么一块牌子。”
     “混你妈的蛋!牌子上就不写字啦?”高万仁不耐烦了。
     李向坤咽了下口水不说话了。
     炕上有人喊:“把袄脱下来!”
     “对!脱下来!”
     高万仁走到李向坤跟前说:“老伙计,这可不是我想拾掇你。怎么样,脱下来吧?”
     “我说,我说。”李向坤一边后退,一边频频弯腰鞠躬。
     “快说!”人群里有人喊道。
     李向坤低声说:“是国民党部的牌子。”
     高万仁追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能挂国民党的牌子?”
     “我是随便挂的。”
     “县党部的牌子是可以随便挂的吗?你是不是国民党?”
     “我不知道。”
     “混你妈的蛋!我看今天不捆不行啦!给我脱下来!”
    “我说,我说。”
    “不行!脱下来!”
    李向坤慢慢解开衣扣。高万仁上去一下扒下来扔在地上。抄起桌上的麻绳准备绑人。
     这时民兵连长王秋娃从炕上跳下来。他和高万仁一左一右。三下五除二,给李向坤来了个五花大绑。高万仁还嫌不紧,又将绳头穿过脖子后面的环套,用力向下一拉,李向坤被绑着的双臂便被向上勒紧,疼得他直咧嘴,      带着哭腔说:“别绑了,我说,我说。”
     高万仁咬着牙用力拴着绳扣说:“晚啦!”
     捆好了李向坤,高万仁坐到桌旁,掏出烟袋,装上烟丝,点着火抽起来。
     李向坤蹭到桌边说:“我参加了国民党。可是我没做坏事呀。哎呦,我是不想当兵才参加的呀。哎呦。”
     “少废话!我再问你,你还参加过什么反动组织?”
     “没有,没有。哎,哎呦……”李向坤哀嚎着。
     “行了,不跟你费嘴皮子啦。上一边儿考虑考虑!”高万仁把李向坤推到角落,又坐下抽起烟来。
     窑里寂静无声,不知高万仁接下来还要干什么?
     蓬勃看到这里,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北京文化大革命初的那段“红色恐怖”时期。

      文化大革命的热潮就像6月的气温,一天高过一天。人民日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发表后,红卫兵的革命热情空前高涨,在校园里掀起“破四旧”运动。矛头首先指向老师,要让“师道尊严”“威风扫地”。
     一天中午,第四节课刚结束。一群红卫兵抓住几个老师在校园里游斗。其中有语文教师陈司寇、物理教师李宝林和美术教师陈秉坤。
     蓬勃正要去食堂吃饭,看到老师被游斗,不由驻足观望。因为他上午还在听李宝林老师讲“量子力论”,现在李老师却被红卫兵反撅双臂,弯腰低头地被批斗。
     突然一个红卫兵挥舞皮带向被斗的老师打去。又有几个红卫兵对他们拳打脚踢。李宝林倒地了,陈秉坤也倒地了。
     “给我站起来!”红卫兵喊道。
     李宝林挣扎着爬起来,满脸是血。陈秉坤趴在地面没有动静。
     红卫兵嚷道:“别装死!”“把他扔进水池清醒一下!”
      陈秉坤被扔进水池,立即沉底。当他被人捞起后,早就没有了呼吸。
     李宝林鸡啄米似的向红卫兵求饶:“给我留口气吧!我一定改过。我重新做人。”
     有人提议:“让他们自己打一千个嘴巴。这叫通过皮肤触及灵魂。”然后又有红卫兵抓来几个老师,让他们站成一排,面对陈秉坤的尸体,不停地自己打自己嘴巴。
     这一幕把蓬勃看傻啦,脑子一片空白,直觉得恶心。他午饭也没吃,昏昏沉沉地回到教室,呆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神来。
     后来王晋平告诉他,很多学校都在“破四旧”。不但在学校打老师,而且打到校外,对“黑五类”抄家。许多人被打死啦。
     红卫兵成立“西城纠察队”,在全市搞“遣返”运动。就是把那些“黑五类”遣返出京。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广场上,挤满了被“遣返”的人。对那些表示不满的,除了一顿暴打外,还要剃“阴阳头”。每天火车站都会抬出几具尸体来。
     红卫兵在大字报上称这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实行专政的“红色恐怖”。

     蓬勃的思绪从北京的“红色恐怖”又回到西荆的南窑。这里的“清队”运动比“破四旧”温和多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窑洞里的烟雾浓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李向坤已是大汗淋漓。
     郭玉水把李向坤叫到桌边问:“我说向坤,你别自找苦吃了。这样吧,你实在想不起来,我们可以帮你想想。不过你要是仍然不承认,顽固坚守反动立场,看见没有,这里还有火柱。你招和着点!”
     “是,是。”李向坤疼的扭着身子。
     高万仁翻开一个大本子,指着一页说:“李向坤,你看看这里写的是什么?”
     李向坤凑近弯腰看了一会儿,低声说:“我参加过同志会。”
     郭玉水说:“我说向坤,如果你早早交待了,也不会吃家伙。你回去再好好想想,把你的反动罪行都痛痛快快说出来。
     我看今天就这样吧。给李向坤松绑,带下去!”
李向坤被带走了。
     高万仁说:“同志们都看到了,阶级敌人是不打不倒。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
     “为了配合清理阶级队伍,明天县里要召开宣判大会。县革委会通知各公社、大队,组织革命群众参加宣判大会。
     “咱们西荆大队准备组织五十人去县里参加宣判大会。我说一下各小队参加人数:一队十个;二队八个;三队八个;四队六个;五队六个。剩下的人由大队出。
     “知识青年算是大队的,你们去八个。
     “因为要去参加宣判大会,明天学习班暂时不安排。后天学习班进行讨论。”
     说到这儿,大家以为要散会了,纷纷站起来。高万仁大声说:“还没说散会咧,坐下!各队今晚就把去的人定下来。明早起早些吃饭,不用到大队集中,听号声出发,直接到县城南大院门口集合。
     “秋娃,你明早起8点吹号。”
     秋娃答应后,高万仁宣布散会。



作者: 西荆村民    时间: 2016-1-31 17:15
本帖最后由 西荆村民 于 2016-1-31 17:22 编辑

     散会后,男生回到住窑。不一会儿邢军过来找贺豫生商量明天谁去县里。
     贺豫生说:“大家自愿报名。你明天早晨把女生的名单给我。我算一下人数。如果够八个最好,如果不够,咱们再动员。”
     邢军走后,贺豫生让男生报名。张明说他胃疼,想在家休息。别人都报了名。
     贺豫生对李学农说:“你起得早。明天你通知荆安邦早点做饭。别误了出发。”
     李学农说:“好嘞,没问题。”
     第二天一早,要去县里的同学提前吃饭。贺豫生点了一下人数,是十一个。
     号声响起,是从东桥方向传来的。
     蓬勃听声音像是军号,但号谱却毫不着边儿。
     蓬勃上初中时,家住部队大院。天天都能听到军号声。他能区分各种号谱。
     秋娃吹号,是吹到哪儿算哪儿,反正这一口气吹出高低拐弯儿音就行。
李学农与蓬勃对视一下说:“这吹得是什么号?我听像是发丧。”
     贺豫生说:“别管什么号了,有声就该出发。咱们不认路,赶快到东桥等拨人,一块儿走。”
     西荆离县城八里。大家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县城,找到南大院。
     南大院是群众集会的场所,有土墙围着。院墙留有豁口供人出进。院墙上贴着布告。布告是个判决书。上面写的是:
     “罪犯刘建勋,男,汉族,64岁,1904年出生,籍贯山西,出身富农。”
     “该犯一贯仇视党、仇视人民、仇视社会主义国家,不思改过,长期散布反动言论,违法乱纪。该犯使用威胁利诱等手段,诱奸妇女十九人,诱奸幼女两人。”
     “该犯对上述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该犯属于反党、反社会主义、与人民为敌的、死不改悔的反动分子。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应予严惩。”
     “本院判决刘建勋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力终身。”
     “山西省绛县人民法院。”
     判决书上在刘建勋的名字上画了红勾。
     高万仁在会场外把西荆的人招呼到一起,带进会场。
     这个会场很大,约有两三千人。正面台子上挂着“宣判大会”的横幅。
     主持人宣布大会开始,介绍出席大会的县领导人、法官等。领导讲话之后,主持人宣布:“把罪犯刘建勋押上来!”
     罪犯被五花大绑着押上台,低头站在一侧。
     法官宣读判决书。当他读到“判决死刑,立即执行”时,犯人已经站不住了,被法警架着。
     法官又宣布:“验明正身,立即押赴刑场!”一个法警走到罪犯身后,用手抓住他的头发,迫使其仰起头。前面有人拍下照片之后,将一个木牌插到罪犯背后。木牌上写着罪犯的名字,并用朱笔红叉。这叫“绝命牌”。
     罪犯被押下台,穿过人群闪开的通道,直出豁口。那里早有两辆卡车等候。其中一辆车上站着四个士兵,另一辆车上站着两个士兵,车下站着两个士兵。士兵都是荷枪实弹,戴着大口罩、白手套。
     罪犯一出来就被押上卡车。车下的士兵刚一上车,卡车就开动了。
     大院里的群众蜂拥而出,紧追卡车,要看杀人。同学们一下走散了。
     蓬勃在人群中找到宝宝。他说不想看杀人,要早点回村。宝宝说他知道一个近道。于是蓬勃和宝宝离开大路,抄近路向西荆方向走去。
     出城没走多远,只见尘土飞扬,两辆卡车开过来,停在一个小土岗附近。蓬勃看得清楚,那正是押送罪犯的卡车。
     宝宝说:“咱们不走了,先看杀人吧。”
     蓬勃后来才知道,行刑队先开车押着犯人在城里游街,然后才开到刑场执行处决。宝宝所走的近路,误打误撞地到了执法现场。
     既然赶上了,那就看看杀人吧。
     士兵把罪犯推下卡车。罪犯已不会走路,被两人架着,拖到小土岗前,双腿跪在地上。
     这时候,那些跑得快的群众,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过来。为了看杀人,他们跟车在城里跑了一圈,现在总算没迟到。
     只见一个士兵用手拔掉犯人的“绝命牌”,扔到地上。另一个士兵举起步枪,枪口指向犯人的脑后。“呯”一声枪响,犯人立刻脸朝下扑倒在地。开枪的士兵转身向卡车走去。
     另有一个士兵过来将犯人翻过来验尸:子弹从犯人脑后射入,从前额惯出,人已气绝。他拍了照。
     拍照的士兵走后,又一个士兵持枪过来,指向犯人的面门。一声枪响,犯人的脑浆飞溅,头盖骨碎成几半。围观的人轰一下散开。有的人恶心的吐了起来。
     整个处决过程,就发生在蓬勃眼前。那些行刑的士兵对群众的围观毫不在乎。他们行动娴熟、迅速,毙人之后,也不收尸,跳上卡车,瞬间便消失在车轮扬起的尘土之中。
     回到西荆,同学让蓬勃讲讲怎么枪毙犯人的?
     蓬勃说:“太恶心啦!本来第一枪就已经死了,干嘛还要补第二枪。这一枪可不得了,整个儿脑袋都炸碎了。”
     李学农说:“你不懂。这叫死无完尸。”

     晚饭时,张明没有来吃。黄琳说是因为肚子痛,他在窑里趴着。
     吃完饭,蓬勃问张明是哪个部位痛?张明有气无力地说:“是胃痛。以前也痛过,吃几片胃舒平就好些。这回吃过药也不管事。”
     蓬勃看着张明蜡黄的脸说:“伸出舌头让我看看。”
     张明伸出舌头。
     蓬勃看后又用手轻按腹部,还学做中医的样子用三个手指把脉。一边把脉,一边搜肠刮肚默背药书上的词语。然后学做郎中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说:“你的舌红,舌苔薄黄,上腹胀满,下腹柔软,脉向来弘去细。你这是‘肝郁气滞’。吃胃舒平不对症。你还有别的药吗?”
     张明说:“桌上那个纸盒里是我从家里拿来的药。你找找看。”
     蓬勃打开纸盒。里面除胃舒平外,还有一瓶ABC,是治感冒的;一瓶黄连素,是治腹泻的;一瓶紫药水、一卷纱布和一卷橡皮膏,是治外伤的。
     蓬勃说:“这盒里没有对症药。如果你痛得厉害,我可以给你治。”
     张明问:“有办法吗?”
     “那当然。我会针灸,保证针到病除。”
     张明说:“你又不是大夫,怎么会针灸呢?”
     蓬勃不再装腔作势了,认真地说:“我爸爸和妈妈都是部队搞医的。我跟他们学了些医道,都是最实用的。放心吧,你这是小病急发。我绝对有把握。”
     张明说:“咳!死马当活马医吧。我就交给你啦!”
     听说蓬勃要给张明扎针,黄琳和李学农过来看稀罕。
     蓬勃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个长方形棕色铝制小药箱。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广口瓶,一个铝制注射器盒,一把镊子和一小卷纱布。
     他打开铝制注射器盒,里面有许多不同长度的针灸钢针。选出几支,并排插在纱布卷上。
     再用镊子从广口瓶中取出浸泡酒精的棉球,把选出的钢针仔细消毒。然后又给自己左手合谷穴位消毒。
     他手捏一支两寸长的钢针说:“我先给自己扎一针,让你知道我不是瞎吹的。”
     只见蓬勃手指一点,钢针便刺破皮肤立在合谷穴位上。他又用手指捻几下,钢针全进去了,只留针柄在外。
     他举起手让张明看清楚后,又捏住针柄,轻轻一捻,钢针便顺利拔出。就像玩魔术一样,瞬间就完成了进针和出针的过程,而且每个环节都交代得很清楚。
     张明说:“就这么简单,完啦?”
     蓬勃说:“不是。针灸取穴有个口诀:‘头项寻列缺,腰背委中求,胸腹三里走,颜面合谷收。’我刚才演示的穴位专治牙痛。你的病得扎内关、足三里、三阴交和中脘几个穴位。而且还要‘留针’三十分钟,中间还有两次‘醒针’手法……”
     “得啦。你别光说不练,快动手吧!”张明有点急了。
     蓬勃看火候差不多了。其实他刚才那一演一说,也是治病的一部分。他爸爸说过,这叫“引导”。许多病与人的情绪有关,“思则气结,伤脾胃”。施治前,先用某种方法把病人的思想从“气结”中引出,再引入行医人预设的“新气场”。
     张明的思想在蓬勃的“引导”下,发生了从痛苦到求医、从怀疑到相信的变化。说明他体内的经络已发出接受治疗的信息:可以用针了。
     蓬勃在张明的腿部和腹部选好穴位,消毒、进针、醒针、留针。
     在留针等待时,黄琳问蓬勃:“你怎么学的针灸?”
     蓬勃说:“看见这小药箱了吧?这是我爸当年在八路军行医用的,是缴获小日本的战利品。
     “那时八路军缺医少药,洗伤口用盐水,得病除了用草药就是针灸和拔火罐。我爸那时是个‘万金油’大夫,遇到什么病号都得治。一小把银针、几只火罐、一瓶烧酒、一瓶高锰酸钾、几片磺胺……都象宝贝似的放在小药箱里。就凭这点东西,他救治了许多人。
     “我爸最拿手的是针灸。他希望有个接班人。他时常给我讲这方面的知识,还拿书给我看,让我在茄子上练习针法。
     “我其实并不想学医,一心想当飞机设计师。但由于他老讲针灸,不知不觉也记住一些。文革大串联时,我竟然用上了所学的医术。有些小病自己就能治。
     “在做插队准备时,我特意拿了爸爸的小药箱,还重新学习那些医疗书。我觉得在农村缺医少药的环境里,这些都是有用的。”
     黄琳说:“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学针灸了。”
     蓬勃说:“你可不行。第一,你家里没人从医,你没有这方面的遗传基因;第二,你缺乏悟性,对医道反应迟钝;第三,你没有病理学、人体解剖学和临床诊断学的基础知识。中医的望、闻、问、切就是诊断,针灸更离不开诊断,能对症下针方能治病。”
     说到这,蓬勃看看手表,快到时间了。
     他用两手轻轻按在张明肋下,感觉到他腹内的气脉开始运行,高兴地说:“已经有效果啦!你就等着放屁吧。放了屁就好了。”
     他边说边起针。起针之前又做了一次捻转弹拨强刺手法。
     一个多小时后,张明说:“针灸这玩意儿真灵。刚才我肚子里一阵咕噜,连放几个屁后,就不痛了!”
     蓬勃故作谦虚地说:“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第二天,学习班分组讨论。南窑里一组;东窑里一组;大队理发室里一组。知识青年被分到各组。因为村里人文化不高,所以由知识青年负责记录。
     蓬勃和学农被分到理发室这一组。
    理发师是个小伙子,姓李,叫连发。村里人叫他李发,与“理发”谐音。他也是学习班的成员。
     理发室不大,十来个人就坐得满满的。这组大多是年轻人,由秋娃负责。
     大家坐定之后,秋娃带领大家举行仪式:“首先让我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伟大统帅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身体健康!身体健康!”
     仪式完毕,照例是先学习毛主席语录。秋娃读了一段语录之后,对蓬勃说:“我念不好,还是让咱们的大学生念吧。”
     蓬勃一口气念了好几段。如果不是秋娃叫停,他可能会一直念下去。
学完了毛主席语录,秋娃主持讨论。他没有准备讨论提纲,让大家随便谈。
     没有人发言。
     有人摸出烟来,点燃,深深吸一口,吐出长长的烟雾。似乎受到传染,你抽、他抽、我也抽。一时间小小的房间笼罩在烟雾中。
     终于有人说话了:“吃烟不?”他问蓬勃。
     蓬勃说:“谢谢。我不会吸烟。”
     他又向李学农让烟,学农也说不会。
     有人建议:“让北京的大学生给说说呗。”
     “对!你们是大城市来的,比我们见得多。说说呗。”
     李学农挤了下眼,咧嘴笑着说:“我们是向贫下中农学习来的。参加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受到很大教育。”
     秋娃说:“你就谈谈感想。”
     李学农说:“说不上感想,就是有一点不明白:李向坤那么顽固,怎么一捆就全招了?”
     姚爱信叼着烟袋说:“我来告诉你。这捆人的绳子有讲究:粗绳捆上不疼不痒,细绳捆上可厉害。万仁用的是小手指粗细的小绳子。人的胳膊被绳子缠绕几圈,再反绑,再向上一提,就上了‘劲儿’。胳膊因为血脉不通就会肿胀,小绳会越勒越紧,疼痛难忍。时间一长,那李向坤还受得了?要是还不招,非疼倒了他!”
     蓬勃问:“郭玉水问李向坤‘要绳子?还是要火柱?’。刚才说了绳子,那火柱又怎样呢?”
作者: 西荆村民    时间: 2016-1-31 17:22
本帖最后由 西荆村民 于 2016-1-31 17:26 编辑

     姚爱信不忙回答。他在板凳沿儿上磕出未抽尽的还带着点儿火星的烟灰,又续上一锅烟叶,再把带火星的烟灰捏进烟锅,紧嘬两口。新烟叶被火星引燃了。
     他吐出一口烟雾,才说:“这火柱不是用来打人,是给绳子‘上劲儿’的。让被捆的人趴在板凳上,把火柱从胳膊下面穿过,再扳住肩膀往上翘。这‘劲儿’可大,一般人都扛不住。”
     姚爱信的话音刚落,有人说:“你那话说球咧。就有人扛得住。”
     “你说谁扛得住?”
     “姚文科呗。肃反时捆他还轻呀?小绳子都捆断啦。他招了么?还不是吊起来打,才招的。”
     姚爱信不服气:“你说的是姚文科,我说的是李向坤。你看向坤那熊样,刚上绳子就尿啦……”
     秋娃不想让他们再争下去,向姚爱信摆摆手说:“这个话咱们留着以后再说。现在大家讨论一下这几天办学习班的收获。还有对昨天宣判大会的感想。”
     姚爱信不做声了。其他人也没话说。于是又开始抽烟。
眼看要冷场,秋娃点名说:“小磨,看你平时话挺多,今天咋招啦?你说说。”
     小磨故作思考状说:“我说就我说。我说昨天的宣判大会是杀鸡儆猴,你看对不对?”
     “什么敬猴?你就别摆谱啦,说明白点儿。”
     “这还不明白?平常有个‘杀一警百’的说法,用在这里就不合适。因为真正顽固不化的死硬分子是少数。杀死一个,震慑少数。”
     “对,对。说得有道理。”大家表示赞同。接着你一言我一语,对宣判大会发表各自的看法。
     讨论会结束后,大队通知:晚饭后学习班在南窑集中,要“打活靶子”。
南窑里,又是烟雾缭绕。不同的是,桌上多了一个油灯。炕上、地上不时闪着抽烟的火光。
     郭玉水带领大家举行完了会前仪式,亮着嗓门说:“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天要打的活靶子是吴素珍。此人是个国民党,一直隐瞒成分。解放后本性不改,到处造谣,进行反动活动。今天就让她上上群众会,打打她的反动气焰。把吴素珍带上来!”
     窑门推开,吴素珍低头进来。
     郭玉水背手站在吴素珍面前说:“吴素珍,你的问题我们已经掌握了。今天就看你说不说?你以前常对人说:‘大江大海都过来了,羊沟沟里翻不了船。’今天我非叫你在这个羊沟沟里翻船不可!你交待吧。”
     吴素珍仍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又把嘴闭得紧紧的。
     “快说吧!”郭玉水催促。
     “快说!”黑影里有人大喊。
     吴素珍开口了:“你们既然已经掌握了,我还谈什么呀?”
     郭玉水说:“掌握了也要说。就是要看看你的态度老实不老实。”
     吴素珍把抵着的头抬起来,口气有点强硬地说:“你们无缘无故的把我带到这,让我说什么呀?”
     高万仁火了,“啪”的一声将绳子摔在桌上,油灯的火苗被震的乱晃:“你还敢狡辩!吴素珍,你是非要吃家伙了!”
     郭玉水转身走到桌边说:“不费那个时间了。吴素珍,要绳子还是要火柱?你自己挑吧。”
     吴素珍摊开两手,不在乎地说:“捆就捆呗。反正我没啥问题。”
     高万仁拿起小绳,秋娃跳下炕,两人一左一右,把吴素珍绑了个结实。照顾她是个女的,绳子没有“上劲儿”。
     郭玉水问:“怎么样?快说吧。”
     吴素珍不说话。
     高万仁说:“我给你提个醒,你参没参加国民党?”吴素珍身子微微一颤,说:“不记得了。”
     “混你妈的蛋!你狗日的非吃硬的不可!”说着高万仁把绳子的活扣用力一拉。
     吴素珍“啊呦”一声,疼的她额头青筋暴起。她哭喊道:“我说,我是国民党。”
     “有什么罪恶没有?”
     “有。”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四六年我报告了两个人。怀疑他们是共产党。”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
     看吴素珍都招了。高万仁瞪着眼说:“你必须老老实实交待,否则就更不客气。昨天县里毙了一个,大伙都看到啦。你想学他吗?”
     吴素珍疼的咧着嘴说:“我都交待啦。没有了。”
     郭玉水说:“早知这个结果,你还嘴硬什么?好吧,今天先谈这。松绑,带下去!”
     打完“活靶子”,高万仁布置明天的活动:还是在南窑集中。打下一个“活靶子”。

     “你还有没有阶级感情?”李学农霍地从炕上坐起来,大声嚷道。
贺豫生半眯着眼,躺在被窝里不吱声。
     本来嘛,学习班散会已经够晚的。他回到窑里躺下后,随便说了一句:“我觉得这个学习班不讲政策。”不料李学农窜出这么一句。你嚷就嚷吧,干嘛又坐起来?
     李学农见贺豫生不答话,认为自己占了理,于是继续进攻:“贫下中农捆他一绳,你就说‘不讲政策’。你敢把这话放到会上去吗?看贫下中农怎么反映你!你在替谁说话?……”
     “我替党的政策说话!”贺豫生反击了。
     李学农被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蓬勃插话:“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我们都知道啦。不过我看他们挨一绳也是活该。谁叫他们蚯蚓啃水泥嘴硬呢。”
     李学农见有了同盟,话更多了:“就是嘛。他死不承认,你怎么办?一捆就招了。别光看这儿捆人,就连公安局抓住小偷,不老实的话,也是一顿爆揍。你别一看捆人就喊什么‘讲政策啦’……”
     “算了,算了。”贺豫生不耐烦地说。
     “别吵啦!还让人睡觉吗?”黄琳不满地嘟囔。
     大家不做声了。窑洞里安静下来。
   
第二天一早,李学农的歌声又飘进窗子:“阶级斗争风浪涌,路线斗争心要明,立场坚定跟党走,革命传统要继承。”
真是“歌如心声”。他的歌,就像天气预报,表达他每天的情绪。
今天学习班要打击的对象是张爱民。
郭玉水介绍时说:“张爱民这个人,是个坏分子。他扔下家里的老婆、孩子从河南流窜到山西。到山西后又取了老婆。平时小偷小摸不断。群众非常气愤。所以要狠狠整治他。”
张爱民被带进后,郭玉水照例“关照”几句。然后一问一答,不出三句话,郭玉水便问:“要绳子?要火柱?”
今天桌旁多了一个人,就是李学农。他手执一根一米多长的火柱,在张爱民的眼前晃着说:“要绳子还是要火柱?快说!”
高万仁不由分说,用小绳子把张爱民绑了。还没“上劲儿”,张爱民就叫爹叫妈的全招了。
今天这“活靶子”也太不禁打了!
郭玉水站起来,清清嗓子说:“贫下中农同志们:事实证明,阶级敌人虽然是狡猾地,是顽固地,但在革命群众面前却是不堪一击地。我们西荆大队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光辉思想照耀下,在大队党支部正确领导下,经过几天的学习和讨论,通过与阶级敌人面对面的斗争,提高了觉悟,统一了思想,取得了巨大成功!今后我们还要紧紧抓住阶级斗争这个纲,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郭玉水的发言很精彩。他一定是做了充分准备。因为这届学习班与往常不一样:除了那些拿锄头把子的大老粗外,还有一帮北京来的“大学生”。他们是来向贫下中农学习的。
郭玉水说完后,高万仁又做补充发言:“刚才治保主任说了,学习班办得很成功。我同意。我再补充一句:来咱们西荆插队的知识青年,从始至终,全部参加了学习班。他们从开始时只听、只看,到后来参与行动。这个进步,也是我们学习班成功的标志之一。下去后,要好好总结经验。
“学习班结束前还有最后一项活动,就是分组召开总结会。每个人在会上要谈谈自己思想认识有什么提高。”
学习班圆满结束了。
贺豫生通知同学们:“晚饭后大家到东房(女生住房)集中,咱们自己开个总结会。”
蓬勃想:“学习班不是已经开总结会了吗。每个人都有发言。虽然说法各有区别,但基本内容都顺着郭玉水的调子。你还有什么新鲜的?”
东房总结会开始了。
贺豫生说:“我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开一个咱们自己的总结会。目的是让每个人谈谈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知道,通过参加学习班,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受。但在学习班那种环境下,也许不好谈出来。现在我们是在自己的家里,我们为自己创造一个言论自由的场所。在这里可以畅所欲言。我们不做记录、不抓辫子、不戴帽子、不打棍子。”
“大家发言吧。”
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谈了自己的体会。大致是:自己受到很大教育;听到和看到农村的阶级斗争;认识到农村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尖锐性和残酷性……
大家都谈得差不多了,贺豫生最后发言。
他拿出毛主席语录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仍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做拼死的斗争。我们绝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如果我们……”
在贺豫生念语录时,蓬勃在想:“至于这么正经吗?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念完语录,贺豫生说:“这几天,我们亲眼看到农村的阶级斗争事实。比如暗藏的国民党;没有挖出的历史反革命。他们并没有因为革命胜利了而停止他们的反动活动。他们当面好像挺老实,但骨子里却对无产阶级政权恨得咬牙切齿。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又会把屠刀架在贫下中农的脖子上。学习班挖出了这些暗藏的敌人,使革命队伍更纯洁,使革命政权更巩固了。清队学习班的成绩很大,不可否认。”
蓬勃听到这儿,心想:“还是老一套,没新鲜的。”
贺豫生接着说:“但是,目前存在着两个严重的问题。”
蓬勃一听“但是”,觉得后面要有文章了。
贺豫生继续说:“第一个问题是大队领导搞逼供信,违反党的政策。”
“那天晚上我与李学农对这个问题有过争论。他认为打骂坏人是应该的,是对敌斗争的一种手段。而我并不这么认为。”
“我认为清队的目的是通过内查外调、发动群众揭发,挖出暗藏在革命队伍中的阶级敌人。”
“回过头来看西荆整的这几个人,基本上是有定论的‘死老虎’。把‘死老虎’当‘活靶子’打一顿,实际作用是淡漠了清队工作的真正意义,却突出了领导干部不讲政策的反面影响。”
“我再说第二个问题,就是大队干部不走群众路线,没有发动群众。”
“我把学习班好有一比:他与旧县衙提审过堂没两样。你们看,会上除了郭玉水喊‘要绳子,要火柱?’和高万仁动手绑人外,没有群众出来搞揭发。群众只是喊口号。”
“所以我认为,如果要总结的话,就应该站在党的利益和人们的利益的高度上,好好反思一下学习班的得与失。”
“我为什么今天敢于在这个会上把问题提出来?就是我觉得自己虽然来到农村,但不管何时何地,我都襟怀坦白,是非分明,勇于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好嘛!蓬勃又看到了那个写文章捍卫朱自清的贺豫生。现在他要捍卫的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贺豫生呀,刚才你的那些话,也就是在东房里说说。听起来头头是道,但要真说出去,那麻烦可就大啦!
东房里特别安静。不论男生、女生。都耐心地听完贺豫生的“大论”。没人发表反对意见,也没人表示赞同。只是面面相视。似乎有某种不祥之兆。

作者: 西荆村民    时间: 2016-1-31 18:00
本帖最后由 西荆村民 于 2016-1-31 18:06 编辑

                            第四章 抢修战备公路


     “清队”学习班刚刚结束,大队又召开动员大会。高万仁说:“虽然清理阶级队伍告一段落,但是阶级斗争并未停止。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美帝国主义对我国实行军事包围和经济封锁,苏修在我西北边疆屯兵百万。我们要紧紧抓住阶级斗争这个纲,纲举目张。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我们坚决响应党中央、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大打一场反包围、反侵略的人民战争。县武装部和公社武装部下达了抢修战备公路的任务,还有各村挖地道的任务。”
     西荆大队接到修路任务后,高万仁就召集同学们开会。他说:“西荆大队接了两公里路段。公社要求春节前完成。大队从各小队抽出八十个劳动力参加修路大会战。知识青年也参加。由贫协主任带着同学们干活。
     “明天大队出一辆大车跑横水。一是给你们集体户拉些煤;二是给同学们买劳动工具。”
     第二天,刘守道跟着出车,买回了工具和煤。同学们都称刘守道是老贫协。
     煤就卸在院子里。
     李学农是个豪爽、仗义的人。他早说过要帮穆老师弄点煤。今天是个机会。卸煤时李学农故意在地上撒了一大片。大车走后,他和贺豫生收拾散煤时,乘人不备,把一些煤面铲到穆玉贵的煤堆上。
     给同学们买的工具也卸在院子里。有铁锨和镢头。可是锨把和镢把都没有装上。
     铁锨有两种:一种是薄铁皮制做的方锨,分量较轻,当地人叫“飘锨”;另一种是厚钢板制做的钢锨,分量较重。
     镢头有两种:一种宽型短头,当地人叫“锄镢”;另一种窄型长镢头,当地人叫“条镢”。
     选工具时,男生都挑选钢锨,女生都挑选飘锨,李学农又挑选了一把条镢。
     该安装锨把了。老贫协拿起一根木把,闭上一只眼,从一端向另一端瞄去,找到木把弯曲的部位,用手抓住。然后他另一只手拿起锨头,开始装木把。他一边安装一边讲解:“安装锨把时,一定要让弯曲的弓面朝上。这样干活时锨才端的稳。”
     安装镢把时老贫协说:“安镢把和安锨把正相反:木把弯曲的弓面要朝下。这样干活时镢头才能刨的稳。”
     这时荆大伯也来了。他拿来一把斧子,帮着同学们安装锨把。
     男生安好了自己的工具,又帮着女生安装。
     老贫协捡来几个碎玻璃片,让同学们把锨把刮圆滑。他说这样就不磨手了。

     开工那一天,勃村公社在施工现场举行动员仪式。
     地面上已经用石灰标出将要修建的公路。白线两侧站着各大队的社员。他们有扛镢头的;有拿十字镐的;有拿铁锨的;有推小拉拉车的……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一个站在小土岗上的人,他就是勃村公社武装部长王燕生同志。
     他身穿旧的棉军服,头戴棉军帽。一眼便可看出是个退伍军人。冷风吹得他的帽耳一搧一搧的。只见他两手不停地挥动,做着动员演说。
     在西荆大队的地段上,站着两群人:一群是社员,另一群是知识青年。
从社员的人群这边,不断向知识青年那边投去各种目光。有好奇的;有怀疑的;还有热情的。直看得女生不好意思。
    阵风断断续续的送来武装部长的声音:“……战备公路……天气寒冷……但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在听武装部长动员时,李学农就盘算着干活时如何好好表现。他身体健壮,有用不完的力气。在舢板队时,他划六号桨,是全队的“领桨”。在修路会战中他绝不会落在别人后边,他还要当“领桨”。
     响起一阵掌声。武装部长的动员演说结束。他把手一挥,大声宣布:“战备公路大会战,勃村路段正式开工!”
     听到号令,社员们纷纷抄起工具,到白线两侧干起活来。
     老贫协慢慢走到同学们面前,他乐呵呵地说:“大家听我说说咱们的任务。地上的白线是公路边沿。咱们的任务是顺着白线挖一条宽一米、深半米的排水沟。挖出的土填在公路上。天冷,同学们慢些干活,小心别碰了手。就这,开始干活吧。”
     同学们沿着白线排成一排,开始用铁锨向下挖土。
     表面一层干土比较容易挖。很快就完成一段宽一米,深二十公分的浅沟。
    再往下挖,遇到了冻土,铁锨很难插入。挖沟的进度明显慢了下来。特别是女生。她们把铁锨头对着地下,用脚跺呀、跺呀,却怎么也跺不下去。这跟以前在家里的小花园或小菜地不一样,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啦,脚都跺疼了,还是挖不下去。
     修路的社员不时地停下手来,向学生这边张望。他们有的抿着嘴笑,有的低声议论:“瞧那个包头巾的,拿锨的样子太好笑啦。”“看那个穿粉袄的,更可笑,她还戴着口罩。”……
     还有人故意对老贫协大声说:“他守道叔,我也到你那组去吧!”
老贫协笑着说:“过来呗!”
     另一个人也大声说:“他守道叔,别听他的。只要地里有女娃,他比谁都欢实。”
     一阵笑声。
     开工两个来小时,老贫协看同学们干不动了,叫大家休息。李学农看别的社员都没有休息,于是说:“我们不累,再干一会儿吧。”
     老贫协说:“庄稼人干活惯啦。你们不能和他们比。歇歇吧。”
     大家休息。有人顾不得脏不脏了,直接就坐在土堆上。
     蓬勃虽然觉得累,但还不到“慌不择路”的份儿上。他坐在铁锨把上,抱着双膝,四下观望。他口干舌燥,希望能看到一只水桶或者一个瓦罐。心想:“组织这么多人修路大会战,总得有个送水的吧?”
     他失望了。还真没有送水的。
     他朝女生那看一眼,见她们也在四处张望。可见口渴的不止他一人。
     休息一会儿,大家觉得有些冷,不用老贫协招呼,都自动站起来继续干活。
     老贫协趁休息时间,从别的组借来一把镢头。李学农也有一把镢头。他们先用镢头把冻土刨开,然后让拿锨的同学把土块铲出。
     李学农干起活来一点儿不惜力,一会儿就冒汗了。他把棉衣脱掉扔在一边,学着老贫协的样子向手心啐口吐沫,把镢头高高举起,用力刨下,再举起,再刨下。他很快就学会了刨冻土的窍门儿:照准一个点连刨几下,再选一个合适的位置确定另一个点,连刨几下,一块冻土便被刨起。
     他一口气刨了十来分钟,然后喘着粗气,提着镢头站在一边,让拿锨的同学把土块铲出。等土块铲完了,他的气也喘匀了,于是又举起镢头干第二轮。
     老贫协干起活来虽然不像李学农那么猛,但一招一式又准又稳。用蓬勃的话讲就是:老贫协做的都是有用功;李学农做了不少无用功。
     老贫协边干边照顾李学农:“学农,快穿上袄。干活别任性,要悠着劲儿来。”
     刨土是个力气活。贺豫生看到老贫协虽然干活有章法,但因为年纪大了,有些力不从心,于是他抢下老贫协的镢头,把老贫协换下来。                    
    蓬勃也把李学农换下来。
     四个人轮流刨土。挖沟的进度明显加快。
     日头偏西。高万仁吹响收工哨。社员们纷纷收起工具,用鞋底仔细擦净锨头和镢头上沾的土渣。他们把工具刃口保护的锃明瓦亮。
     老贫协喊一声:“收家伙,回咧!”
     同学们也学社员的样子擦拭工具。新工具很难擦干净。老贫协说:“再干几天,新家伙就使出来了。那时也亮得照出人影。”
    一路上老贫协满脸挂着笑容,不时地夸同学们干得好,肯出力气。贺豫生谦虚地说:“我们刚从城市到农村,不会干活,太冒失。请您以后多教着些。”
     老贫协“呵呵”笑着说:“不忙。慢慢干,慢慢干。”
     李学农一点也不显疲劳,扛着镢头大步走在大伙前边。他边走边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歌声在田野回荡。同学们的第一天劳动伴着歌声结束了。

     第二天,李学农照例起得最早。他一出窑门,发现天上正飘着雪花,院子里好像薄薄地撒上一层银粉。
     他做了一套体操,在地上留下许多脚印。他任凭雪花落在身上,让清新的空气吸入肺部,然后化作歌声而出:“灿烂青春放光芒,烈火锻炼出纯钢……”
     不但男生,而且女生也把他的歌声当成起床号。也知道从歌词中听出他的情绪。
     吃早饭时,李学农告诉大家:“这儿的人有个习惯,就是上地里干活之前,一定在家里把水喝足。因为修路工地上不安排人送水,所以大家去之前也要把水喝足。”
     出发时,有些同学背上旅行壶。蓬勃和李学农有个同样的军用水壶。也都背上了。
     工地上,早到的社员袖手抱着锨把,站在雪地里等着。高万仁和赵金龙也早到了。
     人等齐后,高万仁站在小土堆上安排工作说:“昨天大家干了一天。我和老赵合计了一下,照这样的进度,年前很难完成任务。今天我们不能再按小队分着干了。今天全部打乱,分成两个大组。第一组是青年组,我当组长;第二组是老汉组,赵金龙当组长。知识青年随到老汉组。”
     开工后,同学们有昨天的经验,多带了一把镢头。男生轮流刨土,女生专门铲土,进度比昨天又加快了。
     雪还在下着,田野变成白色。一段笔直的、深色的排水沟渐渐有了模样。
    中间休息时,同学们坐在土沟里。不少人在看自己的手心:手上起泡了!
老贫协拿起一个女生的手看了看,心疼地说:“这手皮儿太嫩了。可得疼几天。磨出茧子就没事啦。”
     老贫协最担心的是李学农。因为他一直用镢头刨冻土,干得又猛,一定打了不少水泡。
     老贫协拿起李学农的手看,吃惊地问:“你的手为啥没打泡?”
李学农说:“老贫协,蓬勃的手也没打泡。”
     贫协问:“学农,你们在家里常做活吧?”
     李学农说:“我们的手都是划舢板磨出来的。刚开始时满手打泡,还尽是血泡。打了破,破了打,最后就变成茧子,不再打泡了”
     老贫协点点头,笑眯眯地说:“我说呢。前个看你干活就比别人虎式。”
说着,他又去看别人的手。
     老贫协走后,蓬勃拿起水壶喝了几口水。李学农挤着眼睛小声说:“你慢点儿喝。我这有好的。”说着他打开水壶的盖子,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蓬勃。
     蓬勃以为学农带了一壶糖水,不假思索地喝了一大口。一股辛辣味,就像一团伙,从喉咙烧到胸口,只呛得他半天喘不上气来,憋出了眼泪。
李学农咧开大嘴笑了半天。蓬勃问:“你哪来的酒?”
     李学农说:“小卖部。我一听说要修路,就买来一壶。天寒地冻的,只有这玩意儿顶劲儿。”
     “什么东西‘顶劲儿’呀?让我也尝尝。”突然一个女生的话音从脑后传来。
     蓬勃扭头向后一看,是汪淼站在沟沿上。
     李学农向蓬勃挤了一下眼,对上面说:“两只军用水壶,一个装的是水,一个装的是酒。让你随便猜一个,猜到什么喝什么。”
    “行。是你说的,猜到什么喝什么?”
    “绝不反悔。你转过身去,我们倒倒壶。”
    他们的打赌吸引过来好几个同学。
     李学农拿过蓬勃的水壶,背身倒了几下,然后一只手攥住两个壶带,举在胸前说:“汪淼,你转过来猜吧。”
    汪淼,老高二的。圆脸庞,厚嘴唇,前额刘海,两条刚过肩的小辫子略显松散。她性格开朗,挺着高高的胸脯,说起话来大大咧咧,象男孩子一样,鬼神不悋。
    她端详了一会儿那两只一模一样的军用水壶,用手一抓说:“就猜这一只!”
     李学农把手一松,水壶落在汪淼的手中。
     同学们盯着她打开壶盖,小心的用鼻子闻了一下。
     有人悄声问道:“壶里装的是什么?”
     “是酒!”
     “啊!”女生喊起来。

作者: 西荆村民    时间: 2016-1-31 18:07
本帖最后由 西荆村民 于 2016-1-31 18:13 编辑

     “哈哈哈!”李学农又大笑起来,得意地说:“谁也不许反悔。别说是酒了,毒药也得喝!”
     汪淼捋了一下头发笑着说:“你也太小看人了。不就是酒吗?我喝给你看!”
     李学农说:“这可是六十度的白酒。我也不为难你,只喝一小口,意思一下就行。”
    汪淼双手端壶,凑到嘴边,慢慢昂起头,实实在在地喝了一大口。眼看着喉头一动咽了下去。接着又喝了一大口。
    李学农急忙抢过水壶说:“少喝点儿。我可是花钱买的!”
同学们发出一阵笑声。
     蓬勃拍着手说:“学农,栽了吧?咱们的酒星在这儿那!”
同学们的欢笑引起其他人的主意,他们全向这里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蓬勃看见远处一个大个子快步走来。那不是谢冀生吗!
     谢冀生:蓬勃的同班同学。他身材魁梧,肩宽、胸厚,一米八五的个头,是一〇一中田径队的。他练的是铅球、铁饼和标枪,简称“三铁”。他是学校的“三铁”冠军,在北京市中学生运动会上拿到第三名。
     谢冀生见面就说:“蓬勃,是你们呀!我说怎么那么热闹?还有那么多女的?嘿!你们是哪村儿的?”
     蓬勃说:“我们是西荆的。大谢,你是哪村儿的?”
     大谢说:“我是崔壁的。糠萝卜、皮猴儿、含毒他们也在崔壁。嘿!你们村儿都有谁呀?”
     蓬勃把同学的名字报出来,还特意说明:“李学农就是李小勤,赵辉就是赵婷婷。”
     大谢说:“奥,是他们呀。真他妈革命!你说现在这人都怎么啦?”
     说着,他掏出一盒烟,拿出一支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
     蓬勃惊讶地说:“大谢,你抽烟啦?”
     “烦呗!老爹被打倒啦。老红军怎么样?叫你完蛋,你就完蛋。什么路线斗争?全他妈争权夺势。江青那小王八蛋,现在得势了,主席对她也没办法。”
     大谢狠狠地抽了一口,把半截烟扔在雪地上说:“该干活儿了,走啦!备战公路,都他妈神经病!”
     他走出两步,又回过头说:“我们村儿23个,才7个女的。你小子艳福不浅呀!”
     蓬勃说:“烦了你就来西荆吧。”
     大谢摆摆手,晃着肩膀朝崔壁的路段走去。
     也许是酒的作用,蓬勃浑身发热。他用镢头猛刨一阵后,喘着粗气,站在一边看女生铲土。
     她们顾不得头上和身上粘着雪花,挥舞着铁锨把土块从沟里铲到沟外。
     邢军、汪淼、陈阳和梁百合她们4个高二的女生还算有点力气,可以把满锨的土抛到沟外。其他女生都是初二的,胳膊没劲儿,只能吃力地半锨、半锨的向外铲土。
     年轻姑娘们的脸冻红了,手冻僵了,握不住锨把了。不得不停下来,向手心哈口气,稍有缓和,又接着铲土。
     张明在男生中是体质较差的。镢头在他手中显得很沉重。他拼命刨完一轮,体力用到了极限。他拖着镢头走到一旁,一手叉腰、一手拄着镢把,气喘吁吁,两眼发直。
     再看贺豫生和黄琳,他俩也是体力透支,刨冻土的头一下不如一下。
只有李学农仍然精力充沛。瞧他干得欢实劲儿就像刚出槽的小马驹。
    蓬勃看看手表,下午4点,昨天就是这个时间收的工。果然高万仁吹响了收工哨。

     吃过晚饭,天就大黑了。
     点亮桌上的油灯。借着火光,贺豫生在看书,张明在写信。
     蓬勃和李学农头枕双手,仰面朝天躺在炕上听收音机。
     黄琳在换袜子。他把刚脱下的臭袜子闻了闻,随手扔到一边。然后把前几天攒的一堆脏袜子分别闻一遍,挑出一双臭味儿小的,准备明天再穿。
     自从来到西荆,他好像就没洗过袜子。
     西荆用水与北京的自来水没法比,要一担一担的从沟底挑上来。荆安邦只挑他做饭和刷锅洗碗的水。同学们的洗漱用水要自己挑。
     实行轮流挑水后,谁也不愿多挑一担水。天天晚上用得缸底朝天。
节约用水成为每个人的自觉行动。
     早晨只刷牙,不洗脸。装两盆水放在地上,作为饭前洗手的公用。
晚上收工回来,每人一盆水。先洗脸,再洗脚,再洗袜子。脏水还用来和煤泥。
     邢军替女生每人多争取了半盆水。
     节约用水也成了个别人不讲卫生的借口。有道是:“久闻不知其臭。”大家身上的气味都不好,也不在乎谁更臭了。
     张明写完信要填日期,一时又搞不清是几月几号?于是问贺豫生。贺豫生从书上抬起头说:“不记得了。”
     又问蓬勃,又问学农,又问黄琳,居然谁也不知道!
     张明“扑哧”一笑说:“我还以为就我自己糊涂,感情一屋子人都糊涂。”
     蓬勃说:“我不糊涂。我把三天记得最清楚。”
     张明问 :“哪三天?”
     蓬勃说:“昨天、今天和明天。”
     窑里一片笑声。
     贺豫生说:“张明,你就别写日期了。你这样落款:‘儿张明,于寒窑油灯下’。这才有意境。”
     李学农说:“还是贺豫生有学问。这样落款,时间、地点全有了。”
张明说:“是有地点。可哪里写着时间呢?”
     李学农说:“把‘于寒窑油灯下’拆开念:‘于寒’,就是‘在农历的大寒节气’;‘窑’,就是咱们的窑洞;‘油灯下’,当然就是晚上啦。”
     黄琳拍手说:“高!实在是高!就这么写。”
     八点半是新闻联播时间。当听到开始曲“东方红”时,贺豫生放下手中的书,张明停下手中的笔。大家有个共同的习惯,那就是每天必听新闻联播。
播音员宏亮的声音传入大家的耳膜:“现在播送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
     “啊!最新指示。张明,你快记一下!”贺豫生边说边站起来,把收音机放到桌上,调大了声音。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收音机里又把最新指示重播一遍。
     张明手里的笔在纸上快速移动,把全文速记下来。然后他又仔细整理字句,反复看了两遍,最后长舒一口气说:“好啦!基本一字不差。”
     这时听到有人敲门。原来是邢军。
     她手里晃着一张纸大声说:“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啦!”
     邢军在12个女生中最沉稳、老练。今天她的激动心情溢于言表。
     贺豫生说:“我们也记下来了,刚整理好。咱们对对全文,看有记错的地方没有?”
     于是邢军和张明在油灯下,一人念、一人校对。完成后说:“除了标点,内容完全一样。”
     贺豫生说:“太好了。我看今晚大家都挺高兴,反正也睡不着觉,大家做一块聊聊。不知女生愿意不愿意?”
     邢军说:“我马上回去问大家。”
     邢军出去后,贺豫生对黄琳说:“我们应该把最新指示印成传单。你马上去找穆老师,问他学校有油印机没有?如果有,把油印机借来。别忘了拿蜡纸、铁笔、钢板和油墨,还有油印纸。”
     张明说:“我也一块去。”
     贺豫生说:“好,快去吧。如果回来时我们不在,就到东房找我。蜡纸由我刻。”
     不一会儿,邢军过来说:“女生没有意见。大家都想坐一块聊聊。”
     东房,女生正嘻嘻哈哈地聊着。看得出来,地上被简单的收拾过,但床上却乱七八糟。有人还裹着被子坐在炕上。显然刚才她们已经躺下了。
     见男生进来,她们的谈笑立刻停住。
     李学农大着嗓门说:“哎!怎么我们一进来就都不说话啦?”
     白桦说:“正说你那。瞧那抠门劲儿,连点儿酒都舍不得!”
     “嗨!我说意思一下就行了呗。她可好,占便宜没够!”
     汪淼反驳说:“谁占你便宜啦?是你说的,毒药也得喝。”
     东房里又充满笑声。
     邢军说:“好啦,好啦,别逗了。大家还是接着说说自己对最新指示的感想吧。”
     赵辉说:“我觉得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发表的特别及时。昨天我还在想:农村这么艰苦,我插队这一步是不是走错了?今天听到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我特高兴。因为我这一步走对了!”
     李学农说:“我早知道到农村插队这一步是对的。听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更坚定了我的信心。”
     张娜说:“毕业分配时,我拿不定主意。后来办学习班听马斌说山西如何如何好。她还考察过。说:住窑洞冬暖夏凉;羊肉泡馍如何香;水库里的水如何清凉……我就相信她了,报山西插队。”
     “可是到这儿才发现,我上当了。心里别提多后悔。”
     “听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我得到一些安慰。不管怎么来的吧,反正我最后的选择还是对的。”
     白桦说:“我、晓月和张娜的想法差不多。”
     白桦,一个活泼可爱的初二女生。白嫩的瓜子脸上,有一颗小小的美人志。在女生中,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
     她接着说:“我是受那首歌的影响:‘人说山西好风光’,把山西唱得多美呀!可是歌里唱的与我实际看到的和感受的差别太大了。”
     “听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我的态度是: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我们插队的路走对了,就没有可后悔的。就安心的遵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汪淼发言说:“我插队是自愿的。”
     “知识青年扎根农村,不是现在才提出来的。早在五七年就出了邢燕子、候隽、董嘉耕这样的典型。一想到他们,我就下了决心。”
     “现在看来,我在人生重大转折时,自觉遵从了毛主席的教导。我感到自豪。”
     刘欣欣说:“我是听我爸爸的。他说到农村插队是受锻炼,让我体验农民的艰辛。我没有想得太多。”
     蓬勃说:“我来插队其实是出于无奈。妈妈受冲击、爸爸受牵连。我没有别的选择。”
     “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一发表,我很受鼓舞。不论是自觉的,还是不自觉的,反正是我们走在了前面,走在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了。起码,我和与我有同样经历的人,不会受到歧视。”
     贺豫生做了一个小结性的发言:“刚才大家说了很多。每个人来山西插队的想法不一样。无论怎样,现在有一样是肯定的,那就是大家共同选择了一条正确的人生道路。”
     “我虽然也是自觉选择了插队这条路,但是对照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我认识到自己思想上还存在着很大差距。”
     “在最新指示中,毛主席把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目的定性为: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而我当初决定到农村,目的是想摆脱别人对自己命运的控制,是想在农村有所作为。”
     “乍听起来,这种想法不错。但认真推敲起来,这种想法就不大对头。我把自己的位置摆错了。我没有象毛主席说的那样,把自己摆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位置,而是摆在了‘救世主’的位置。”
     “今后我一定虚下心来,老老实实当好贫下中农的小学生。”
同学们为贺豫生的发言鼓掌。
     这时黄琳和张明进来。黄琳说:“油印机借来了。这是钢板、铁笔和蜡纸。”
     贺豫生说:“太好了!我现在就把蜡纸刻出来。然后你俩负责印100份。”
贺豫生在钢板上铺好蜡纸,拿起铁笔开始刻字。
     同学站在桌旁看他刻上“毛主席最新指示”七个大字,是那种双线中空的美术体。在大标题下面,他改用单线仿宋体刻正文:“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刻完之后,他把蜡纸举到油灯前,透过灯火仔细查看每个字的刻痕深浅。
     李学农在一旁说:“小心点儿,别烧喽!”
     汪淼说:“就你话多。”
     李学农说:“不是话多。我是提个醒。万一烧个窟窿,就全白刻啦。”
     贺豫生检查完蜡纸,对黄琳说:“你俩快去窑里印吧。我们再接着说会儿。”
     黄琳和张明回到住窑印传单。
作者: 西荆村民    时间: 2016-1-31 18:26
本帖最后由 西荆村民 于 2016-1-31 18:32 编辑

      邢军问贺豫生:“咱们才17个人,干嘛要印100份呢?”
     贺豫生说:“我早就注意到一个问题:村里的消息十分闭塞。虽然大队订了一份报纸,但每天邮递员送来的报纸却是三天以前的。所以,在这里不能及时听到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
     “宣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做到家喻户晓,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任务。我想明天就把传单带到工地,让参加修路的社员再把传单带回家。这样一来,一天之内差不多全村都知道啦!”
     窑洞里充满油墨味。黄琳和张明两人配合,用手推油印机一张一张印刷着传单。
     文化大革命中,他俩就曾干过油印传单的活儿。他们印过红卫兵小报,印过某某人的讲话,还印过小道消息。此外,他们最注重的是毛主席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最新指示。比如毛主席写给清华附中红卫兵的公开信,还有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那时,无数像他们一样的中学生激情满怀,义无反顾的投身到这场文化大革命运动中。
     时过境迁,上山下乡运动又把他们推到了边疆;推到了山村和草原。
     正当他们迷茫之时,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犹如一支火炬,又燃起他们的激情。因为这一回,毛主席的话正是向他们说的。只要是毛主席的话,那绝对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东房的讨论还在继续,李学农的大嗓门不断传到窑洞。黄琳他俩加快印刷速度,一百多张传单终于印好了。
     张明拿起一张检查。很好,字迹清楚,页面整洁。
     他们马上拿着传单到东房,发给每人一张。
     拿到传单的同学非常高兴。有人轻声读着。
     贺豫生说:“时间不早了。今天就聊到这儿。干一天活,大家都挺累。早些休息吧。”

     第二天,又飘起了小雪花。
     修路工地上还像往常一样。高万仁站在土堆上,先点评昨天的劳动,再讲今天的任务、分工。之后社员们拿起工具开始干活。村里人没人知道昨天晚上发表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
     中间休息时,贺豫生拿着传单找到高万仁,告诉他这个重要消息。
     高万仁把传单默读一遍后,大声招呼:“老赵,快过来,你看看这个。毛主席对知识青年讲话了。”
     赵金龙走过来,细读传单。
     高万仁问贺豫生:“你们一共印了多少张?”
     贺豫生告诉他有一百张。
     高万仁和赵金龙商量:“我看这样:把各小队的队长叫过来,让他们把最新指示发下去。马上组织学习。”
     赵金龙说:“没意见。我这就去通知。”
工地西荆路段上,很快就围成几圈人。社员们人手一份最新指示,就地组织学习。
      蓬勃听社员用本地方言拉着长音儿念道:“吃屎庆年——倒弄——存器……”心里很是别扭。
     正好赵金龙发话了:“你字还认不全呢,别念啦。让人家知识青年给念念。”
     李学农推荐说:“让蓬勃念吧。人家是‘跃进之声’的广播员。”
     蓬勃也不推辞,字正腔圆地把最新指示读了一遍。
     有社员问:“什么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贺豫生见大家只是互相看,没人回答,于是解释说:“再教育就是继续教育或者补课的意思。”
     “建国后,我们的学校全盘搬照苏联的教育体制。现在苏联变修了。他们那一套教育体制也是修正主义的。培养的学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这样的知识青年如何能接社会主义的班呢?因此就要对他们进行再教育。再教育的老师就是你们贫下中农。”
     赵金龙说:“贺豫生分析得很清楚。昨天晚上刚刚发表的最新指示,咱们村的知识青年就印出学习材料,发到社员手中,宣传得很及时。”
     “毛主席说:‘各地农村的同志要欢迎他们去’。我们要按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关心知识青年的生活,关心知识青年的劳动,完成好对知识青年的再教育。让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心。”
     大家为赵金龙的发言鼓掌。
     高万仁说:“我看学习的差不多啦。同志们回去后向家里人宣传宣传。好,开始干活了!”
     同学们的劳动热情更高涨。
     李学农一边干活一边用眼睛瞟着青年组的进度,心里暗暗计算,到底是老汉组快还是青年组快?他想超过青年组,手里的镢头越刨越快,土花飞溅。棉袄又被扔到一边,忘了天还在下雪。
     蓬勃做事喜欢动脑子。现在用镢头刨土,他琢磨开了:
     习惯用右手干活的人,握镢把的姿势是右手在前,左手在后。干活时累的是右手和左侧腰肌;
     习惯用左手干活的人,也就是“左撇子”,握镢把的姿势是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干活时累的是左手和右侧腰肌。
     一般人干活时只用一种姿势,干一会儿就累了,得休息。
     蓬勃想:“我打篮球时为了多一套技术,已经练得左右手不分,同样灵活。如果刨土时会用左右两种姿势,岂不省力?”
     说干就干。
     他改用“左撇子”的姿势握住镢把,试着刨土。开始有点儿别扭,一轮之后就完全掌握了。
     于是从下一轮起,他就左右开弓,两种姿势交替使用,一路刨下去,真的不那么累了。
     他心中大喜。他给自己的发明起了个名字叫“双侧握法”。
     蓬勃干活有他自己的原则,那就是既不能比别人差,也不能太冒尖儿。  他虽然掌握了“双侧握法”,却不露声色。他不求比谁干得快、干得多,只求在同等工作量的前提下,他的体力消耗比别人少,就心满意足了。
     不知不觉,到了收工时间。当听到收工哨声时,蓬勃才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表。
     昨天他看手表是盼着收工哨。今天却忘了提前看表。因为他今天心情特好。
     修路已经七、八天。修好的路面在慢慢延长。
     同学们手上的水泡消失了,它被一层微微发黄的硬皮所代替。虽然称不上茧子,但握锨把的手已经不痛了。
     女生觉得铁锨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重,铲起土来胳膊更有力气。
男生手中的镢头也使得象老贫协那样,又准又稳。冻土好像不如以前那样坚硬。
     老汉组的进度越来越快,大有超过青年组的势头。青年组不敢怠慢,就连前两天总爱戳着铁锨聊大天的那两个,也埋下身子闷头干起来。
赵金龙看在眼里,喜挂眉梢,不断夸奖同学们“干活实在”。
     这一天,老汉组的路段被一座土堰阻挡。老赵决定让知识青年完成削平土堰的任务,其他人越过土堰继续向前修路。
     一丈多高的土堰,被冻得像石头墙似的。只有把下面慢慢掏空,一块一块将冻土块放下来,才能削平它。
     经过一天努力,土堰下部被掏空一块。
     李学农拿着镢头上前准备将悬空的大土块撬下来。
     老贫协一把拉住李学农说:“太危险!年轻人干活没经验,砸着就了不地。”
     说着他自己拿着镢头上前去撬大土块。可是土块纹丝不动。
     老贫协自言自语道:“人上了点年纪,力气就是不中啦。”
     他将镢把担在大腿上,用力向上一撬。只听“轰隆”一声,老贫协虽然侧身躲避,但大土块掉下来时砸在镢把上,镢把压在老贫协的腿上,把他砸倒了。万幸的是土块没有砸在他身上。
     贺豫生说声:“不好!”忙上前想要扶起老贫协。
     蓬勃立即制止说:“千万别扶!先检查伤势。万一有骨折就更不能动了。”
     说着他仔细查看老贫协的大腿,确认没有大问题后,才让他慢慢试着移动大腿,做一下屈伸动作。
     老贫协动动大腿说:“没啥!镢把担了一下,不要紧。”
     这下大家才放心。贺豫生和蓬勃扶起老贫协,再让他轻轻走几步。
老赵闻讯赶来,赶快问事故经过。见老贫协还能走路,也就放心。他说:“天不早了。同学们回吧。”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要把老贫协抬回村,他怎么也不依,说他自己能慢慢走回去。但走了几步,确实痛得不行,最后还是让李学农搀着他慢慢走回家。
     第二天上工时,老贫协没有来,听老赵说,他虽然没伤了骨头,但大腿还是掰着了。
     同学们被老贫协的行为所感动。
     尤其是李学农,他平时干活总是高高兴兴,休息时还唱唱歌。可是今天却闷闷不乐,只闷头干活。他对蓬勃说:“什么叫舍己救人?我算真看到了。要不是老贫协拉住,说不定我就被砸死了。”
     下午,老赵领着一个身穿蓝布棉袄的青年,来到同学们面前。
     老赵说:“守道要歇几天。现在让秋娃带同学们干活。”
     秋娃,不就是那个帮高万仁捆人的民兵连长吗。
     他个子不高,长得很精明。眼睛看在别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老赵走后,他说了声:“干吧。”然后自己拿着十字镐使劲刨起来。
     几天后,同学们与秋娃渐渐混熟,知道他是五队的,家住在沟里的窑洞。他今年二十多岁,已经娶了媳妇。他干活有股猛劲儿,说话直爽。大伙都挺喜欢他。
     经过一个多月的奋战,一条平坦的黄土公路从西荆村西侧向横水方向延伸过去。修建战备公路的大会战到此暂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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