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不少媒体(报纸、网络、期刊)争先恐后连续刊登文革造反派红卫兵向被打被斗的老师、领导痛心忏悔、道歉的文章,读之倍感疑惑:是不是第二次文革又要
来了?我是一个文革亲历者,已年近古稀,特别感到揪心的是文中很多历史事实被严重掩盖和歪曲,须予以澄清,以免被后人曲解和误读。
一、文革初期谁操纵、误导学生去批斗老师
中国从古至今就有尊老敬师的良好传统,文革中老三届的学生更是如此。师生关系融洽,互尊互爱,学生均像追星族一样把老师当成自己崇拜和模仿的偶像(女同
学毕业后嫁给老师者频频出现)。而文革一来,一切完全颠倒了。现在不少人把批斗老师的学生比喻成六亲不认、翻脸不认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简直是天良尽
丧的恶魔。这真是冤哉!枉哉!痛哉!老三届参加文革的学生空背了几十年的骂名,至今仍是跳进黄河难以洗清。
事实是:一九六六年六月中旬,全国文化革命浪潮风起云涌,我所在的x县第一中学开始停课闹革命。学校师生均写大字报批判“三家村”资产阶级文艺黑线(开
始并未有学生批斗老师)。七月下旬,县委副书记带领以宣传部长为首的工作组进学校,县团委书记任副组长,代行学校党政职务。工作组进校后,立即紧锣密鼓地
部署三件事:
1、废除各班级原班委,推行“血统论”,建立以红五类,特别是干部子女为核心的学校及各班级的文化革命领导小组。非红五类家庭出身的学生受到冷落和歧视。
2、通过各“文革领导小组”发动红五类学生带头上纲上线揭发批判班主任及各任课老师的所谓“问题”,特别是让学生从老师日常言行和批改作业的批语中找问题。后
见发而不动,不够热烈(找不出能上纲上线的东西),又通过学校团委和各班文革小组骨干,发动青年团员积极带头。工作组和团委秘密召开团员干部会,故作神秘
地透露机密档案:xx老师有什么历史问题,xx老师以前受过什么处分,xx老师父母被政府镇压,xx老师以前曾有男女作风问题,xx老师家庭是恶霸地
主......,并想通过这些人把信息散布到广大热血青年中去。这一招真的很灵,因为在当时大讲特讲阶级斗争,要彻底粉碎阶级敌人向党进攻的大环境下,纯
洁的青年学生真如一堆干柴,一点就火焰冲天了;噢,原来看这些老师还人模人样的,现在看怎么都像是暗藏的阶级敌人,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划清界限,彻底把
他们打倒批臭,不达目的绝不收兵。
于是乎全校以“揭老底战斗队”“追穷寇战斗队”“揪黑帮战斗队”等等署名的“打倒xx黑学术权威,砸烂xx地主恶霸孝子贤孙狗头,xx老右派必须彻底交
待其恶毒的反党罪行!彻底搞臭xx大流氓”......等等大字报很快贴满了墙,又贴满了一排又一排用席子扎起来的大字报区。大字报威力无穷,红五类奋勇
争先,我们县第一中学工作组成绩显著,很快在短短的十几天里就从教师队伍中揪出了二十多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白天或开批斗会交代“罪行”,或
被监督劳动,晚上不准熄灯睡觉,由红五类学生看守着继续写“交代材料”。
我们学校三位语文老师被诬为“三家村黑帮分子”,其中一位老师胆小怕事,被逼得精神崩溃,三次自杀(第一次触电,第二次割腕,第三次跳河)皆未死成,反
而更被变本加厉地批判为“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铁杆黑帮分子”,更要打倒批臭,使其永世不得翻身。该老师彻底泄气了,气愤地说:“这是什么世道,连死的自
由都给剥夺了!”
另有一名语文老师ZHxx,1957年曾被错划为右派,后得到平反,现在又被重新拉出来批“老右派”、“平阴一中三家村黑店的老板”。多次被看守人及批
斗会人员残酷殴打,最后实在忍受不了虐待,带着一个同情并深爱着他的女学生(曾是我们红卫兵组织的一名骨干)舍命游过鸭绿江,偷渡到朝鲜,后被遣返,又被
以“叛国罪”判刑20年。直到1979年才平反出狱。
副校长ZXX,我们只知道他是从国民党部队起义过来的有功人员,黄埔军校毕业生,少将军衔,知识很渊博。但工作组为了从领导干部中找个靶子,散布消息,
称他曾经是国民党特务。于是红五类们立即张贴大字报,标题是“揪出国民党大特务XXX”,立即将其打入黑帮队中严加看管,日夜批斗。后来又加新罪名,说
ZXX集合开会时,带武器,是想挑动武斗(因其拄着一根棍子参加集合)。因其女儿是造反派,又污其是造反派的黑后台,抓进监狱数年,要他详细交代为“造反
派”拟定的所谓“作战计划”,直至临死前才被放出来,出狱不久就含冤死去。
3、发动文革委员会的成员串通某些红五类积极分子,提出要“提高警惕,念念不忘阶级斗争”,暗地里监视对批黑帮表现消极的非红五类和对工作组有反抗情绪的学生,暗中记录整理黑材料。把这些人列为“小右派”,并在不同的场合发动红五类积极分子对其进行围攻和批斗。
正值工作组“领导有方”,我县我校的文化大革命热火朝天,“成绩辉煌”,如火如荼进行时,1966年8月8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
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发表了,其中特别强调:“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并指出要警惕有人把革命群众打成“反革
命”。一位黑帮队的老师听着广播忍不住“噗哧”笑了一声,立即被一位工作组成员大声呵斥:“笑什么笑,不要高兴的太早了!”。
二、学生起来造反,缘于为受迫害的老师抱打不平
1、两个人的团支书战斗队。
因为当时全国都在揭发批判文艺界、文学界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人物”,而工作组一进校就诱导学生批判和我们朝夕相处、德高望重的老师,而不许学生
把批判斗争的矛头指向社会。我当时虽然也是贫农出身的“红五类”,并且是高中X班的团支部书记,但越搞越感觉他们背离了当时报纸、社论指出的运动大方向。
便突发奇想,认为这些人就像北大聂元梓大字报批判的北京大学党委领导一样,在限制阻挠学生去揭发批判社会上的黑线人物,如果那样,他们不就都是一条黑线上
的人了吗?
于是每当工作组、团委开会向团干部传授如何整老师的机密时,我回来就偷偷记在小本本上,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很快,也许有人告了密,引起了工作组对我
的怀疑和不满。我索性把几个平时要好的其他五个班的团支部书记约到一起,说出我的看法:团委和工作组是以批判老师为名转移斗争大方向,我们团干部应该勇敢
地站出来,成立个“团支书站斗队”,凑凑材料,写大字报揭发他们的阴谋。当时其他四人均有同感,表示赞成。于是,几个人晚上经常凑在一起整理团委和工作组
的材料,期望能一炮打响。但是,几天后就有人消极不干了(很可能被工作组发觉做了分化工作)。于是“团支书战斗小组”由5人减到4人、3人,到最后材料完
成时仅剩下2个人签名。
我们把材料抄成大字报,大标题是:《请看工作组、校团委是如何耍阴谋,破坏我校文化大革命的》(材料一——未完待续),署名仍是:团支书战斗队。
当时正好党中央关于文化革命的十六条也发布了,我们的大字报一贴出,全校师生争相围观(连伙房工人和一些校外人员都吸引过来了)。当时由于工作组、文革
委员会主宰着学校的一切,看大字报的人,有的喜笑颜开,向我们投来赞许的目光;有的疑惑不解,半信半疑;有的赶紧去向工作组报告;胆小怕事者看两眼就赶紧
走开了,生怕受到连累。
2、我遭到了工作组的批斗
对我们的大字报,工作组是既恨又怕,因为那时党中央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十六条”已经发布了,只好暗地派人来抄写大字报,准备打击报复。几天后,县委来人
宣布撤走工作组,由学校文化革命领导小组领导一切。但工作组并没有放过我们,就在临撤走的前一天,工作组成员XXX到我班召开全体会议,说工作组要走了,
听听大家对工作组有什么意见。我一听,这些家伙要溜了,以后找谁算账去?于是,把整好的大字报材料找了一个嗓音好的同学一气在全班同学面前慷慨激昂的念了
一遍。我认为如此代表大家心声的文章,如此难得的材料向大家公开了,全班同学一定义愤填膺地和我一起声讨工作组迫害老师、打击同学的累累罪行。可完全出乎
我的预料,在我同学念材料时还有些骚动和惊讶之声,等念完了,班内却是鸦雀无声。沉默,还是沉默,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不约而同的瞄向工作组的
XXX,而XXX满头大汗的在那儿猛扇扑扇。五分钟之后,班文革委员XXX站起来朝着那些红五类积极分子煽动说:“有人恶意攻击工作组和县党委,请大家大
胆地发表意见”。于是一些人纷纷举手争相发言,质问我为什么要背地里整了工作组的黑材料,是站在黑帮们的立场上,恶毒向党进攻,说我是红五类的叛徒,要求
我低头认罪,向工作组做出深刻检讨。
听到这些和我朝夕相处、亲如兄妹的同学瞪起眼来向我开炮,我开始几乎懵了。只看见他们手指着我连吼带喊,气愤异常,直觉得天旋地转。记不清他们又说了些
什么,但心里很清楚,这是在全国各地已发生的工作组有预谋地挑动学生斗学生的事件终于在我班开始了,我绝不能上他们的当,不和同学们发生直接冲突,决不让
工作组阴谋得逞。于是,我愤怒的把桌子一拍,眼含热泪离开教室,直奔教导处。有几个同情支持我的同学也跟着追了出来。
我知道全校唯一的一部电话在教导处,我要求值班老师直接接通地区专员公署文革委员会电话,控告我校工作组挑斗学生斗学生的新罪行(那时认为县委黑了,觉
得地区专署还应该能主持公道吧)。但教导处两位值班女老师说打长途得个人交钱,我咬咬牙说:“交就交吧。”当他们听我带着哭腔向上级控诉完毕,立刻很同情
并关切地说:“不用交钱了,你这也是为公事,以后如果需要再来打。”我非常感激地向两位老师深深躹了个躬,含着眼泪跑回班里。这时,很多同学围了过来安慰
我,说他们很支持我的发言,我的发言说出了他们的心声,只是不敢公开表示而已(因为他们很多是非红五类的学生,敢怒而不敢言)。
接连几天,我期待着地区文革委员会有人来处理这件事,因为接电话的人表态说“要向领导汇报,调查了解,严肃处理”。但几天过去了,仍然一切照常,待要再打电话催问时,教导处老师告诉我说:工作组昨天已经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