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雾梦 于 2017-10-10 21:09 编辑
老 方
现在的农村基层组织一层一级叫乡、村、组,我们插队那会儿叫公社、大队、生产队,比如,我们插队的那个旮旯当时被戏谑称为“老王八”,全称就是老圩公社王好大队第八生产队。“老王八”离最近的中心集镇——北安丰有头二十里的路程,走一趟得花上三个多小时,其间要穿越文邱、葛茶、文王等好几个大队,进庄出村的途中有时也弯到当地插队知青的住处歇歇脚,喝上一口水,聊上几句天,相互之间通通气。有一回,听说文邱大队刚从扬州下放来不久一个“右派”,就住在路边生产队的仓库隔壁,模样挺古怪的,也从不与人来往。好奇心使然,我们上安丰来回路过文邱村的那个仓库边都忍不住想要看看那位扬州老乡 是个什么模样,探了几次都是铁将军把门,一无所获。过了些日子,从生产队那些与文邱村有亲戚走动的婆娘那儿陆续听到有关我们老乡的一些信息,据说斯人姓方,是个老大学生, 肚子里文化高得很,生活邋遢,不修边幅,煮一锅粥吃三天云云。 终于,在一个大冈镇逢集的日子里,我们初次见到了“老方”。那是在摆渡口过渡的时候,船娘巧女介绍我们认识的:“老方啊,这几个细麻伙也是你呐扬州下来的”。一眼望去,老方与当地的老农无异,一袭淡青的破布棉袄拦腰用一根草绳束住,脚上趿一双无后跟的破布鞋,臂胯一柳条编的筐子,里边蜷缩着一只老母鸡。听巧女招呼,老方只抬了抬浮肿的眼皮瞧了我们一眼,喔了一声,袖了手不讲话,显然不想与我们这些麻木小伙套什么近乎,看看老方髭须横生,蜡黄的冷脸,我们原有的好奇心也一下子“滋”到冷水里,别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连聊上两句的兴趣也随西北风刮走了。 在大冈镇的集市上胡乱转了一圈,我们又见到了老方。他蹲在街边一大排卖菜的农民中间,面前筐子里还放着那只尚未卖脱的母鸡。寒风中,老母鸡和老方秃顶上稀疏的几根毛发都在瑟瑟抖动。我们从他面前经过,大家的心情一下子都不好起来,好一阵没人啃声,似乎从老方身上,我们想到了自己的明天。 下乡第二年,兴化大地上兴起一股土法上马,制造“920”植物生长激素和“5406”菌肥的风。我们这个知青组在大队的支持下,率先办起了小厂,搞得象模象样,在当地有了一些影响,邻近大队就派人来参观学习,好回去依瓢画葫芦,文邱大队派来了老方。老方人来了,好象魂没有来,他在看,眼神是茫然的,他在听,是没有反映的,没有做任何记录,没有提任何问题,必恭必敬地来了,悄无声息地走了,只留给我们一个缩头偻腰的背影。 那时,我们已经知道他生活得不容易,他所在的大队、生产队都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原因并不是他的“右派”帽子,也不是他那散漫无常的生活习惯,而是他不断地告大队、生产队干部的状。在那个食不果腹,衣难遮体的年代,农村基层干部无贿可受,也谈不到什么大吃大喝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利刃还悬在头上,小干部大家伙儿过得都兢兢业业,也挺不容易的。但既然是“干部”总得有那么一些区别于“群众”的地方吧,所以,利用夜里开会开得太晚了等种种借口,队长做主,叫会计打开仓库的门,挖上几碗米,到哪个与会的干部家里悄悄煮饭吃上一顿,也就是“三更天、两碗饭,一口汤”而已,吃完各自回家睡觉,人知鬼觉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毕竟是经过集体研究,领导批准的,虽说做法上有些心虚,吃得并不怕。偏偏老方就住在生产队仓库旁边,对这样三天两头就进行一次的“公务活动”很反感,认为是干部侵占了群众的利益,于是就写信上告,反映队里的干部多吃多占。告状信走的流程是从老方始,转一个大圈子,大队支部终,老方还会有好果子吃?日子渐渐地就更加难过起来。我们去安丰,路过那仓库边上的小屋,见到那紧闭的柴扉,蒙尘的铁锁,有时也揣摩一下,“老方拿不到队里的口粮,不知到哪儿要饭去了吧?”。日子一长,老方就淡出了我们的视野,由于有人开始调回扬州,知青在广阔天地里玩革命的大好局面倾刻土崩瓦解,更是谁也顾不上谁了。 转眼到了一九七八年初春,我进城当了爸爸以后,在职校兼课以补贴家用,一天晚上,无意之中发现隔壁教室中朗朗教日语的老师竟是多年无消息的老方! 这才是“老乡见老乡”, 惊诧之情难以掩饰。老方一身西装,扎着红领带,光头上的几根毛发梳得的溜齐,嗓门大,笑得爽,在那个年代直接是一个“酷”,而且“酷得毙了”。面对蜕变成蝴蝶的老方,我脑子里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只有握手打躬,辞不达意的寒喧几句,谁也没问谁的故事。以后,我们也没有再见上面。 在我经历的大半生中,与有的人经常接触,但印象始终淡漠,有人只碰擦过几次,那火花儿却久久地留在脑海中难以熄灭,老方是其中之一。老方,老方,我现在从心底里祝你长寿,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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