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小刺梅》16（上）

我的第二故乡

长篇小说《小刺梅》16（上）

作者：我的第二故乡（曹振声）

第十六章 黄河边长大的孩子

小刺梅出生在山东，黄河北岸的洼儿坡村。

她家是个五间北房的院子；‘干打垒’的院墙；老柳木的门斗儿；两扇不大的对开门，门前还有几棵大柳树。每年春分前后，不知怎么，一夜间柳树的枝条就全绿了，像大姑娘长长的垂发，细细的，绿绿的，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甚是好看。

小刺梅端着水杯，慢慢地喝了两口水，开始了她的回忆——

“我们那一带虽说是十年九涝，日子很苦，但习武的人特多。听我奶奶讲，当年的义和团先是在我们那一带闹起来的。我爷爷和他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奶奶，还都是分坛的坛主呢！”

“家里大概种有三四亩地，有了吃的没穿的。地里的活计一完，我爹就到附近的集镇上打短工，经常几天几夜不回家。打小就没人把我当成女孩子。从我记事儿起，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成天跟着我扔石子、打水漂儿；上房爬树，掏鸟蛋、沾知了；要么在田埂水边捏蜻蜓、逮蝴蝶、筘蝈蝈、捉萤火虫；要么干脆脱了衣服钻进沟沟湾湾的水里，扑通一通狗刨儿，洗了澡，外带着摸回几条鲫瓜子，有时还能抓条大鲤鱼。我爹有空的时候，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教我踢腿、弯腰、劈叉、翻跟头……”

“记得我五岁那年，娘怀了我的弟弟。我看她带着沉重的身子，挺着个大肚子，忙完田里的顾着家里的，很是艰难，我和奶奶都去帮她。所以田里的活，什么扶犁耥地、锄草收庄稼，样样我都会。怀胎十月，好容易娘要生了，偏偏是难产！可把接生的大婶和全家人都急坏了！……弟弟出生后没活上两天，我娘却落下了一身的病，奶奶照顾了她半年多，总算能下地走动了。从那以后，她就总是腰腿痛，还常常咳嗽，身子也越来越瘦了……”

一天，小刺梅的父亲梅云罡从外面回来，看见在房脊上坐着的女儿，站在当院就喊：“快下来，丫头，进屋！”

听到爹爹的呼唤，八岁的丫头答应着，三步两步走到房檐，翻身下地，拍了拍身上的土，连蹦带跳地进了屋。她推开房门，却被眼前所见到的一切惊呆了。

爹爹怎么坐在了八仙桌旁的右边？平时他总是坐在左边的，他那把太师椅从来是不让别人坐的。怎么？娘也搬了个凳子坐在了爹的身边，这是娘病倒以后两年多的第一次。更令她奇怪的是，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的奶奶竟也坐在了左边的太师椅上。她头发花白，额头上的皱纹凸显着，眼窝深陷着，脸庞有些浮肿，但精神特好。

他们这是怎么啦？一个个都那么紧张、严肃？……莫非是我惹了什么祸？丫头寻思着，规规矩矩地站在了八仙桌前。

“丫头，跟你说的话你要听仔细喽。”梅云罡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含着忧郁、悲愤、希冀，“这几天鬼子又折腾了，你都八岁多了，奶奶病重，你娘的身子骨儿又不好，你该懂事了，多管管家，多干点活儿，少给我惹点事儿！记住了？”

“记住了。”丫头乖巧地答着。

“去吧！”梅云罡很是干脆地说。

奇怪！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呀？干嘛这么正经？丫头心里埋怨着，转身就走。

就在丫头刚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忽听脑后“嗖”地一声响，不经意地一抬手，她的食指、中指竟夹住了梅云罡发来的一支系着红缨的小竹箭。丫头的脚步止住了，呆呆地看着那支比自己的手指长不了多少的竹箭，忽然想到了什么，惊喜地转过身来，走到八仙桌前，跪倒在地，大声地叫着：“奶奶——，爹——，娘——！”

“这丫头成了，娘，您老说吧。”梅云罡满意地笑着说。

“这话呢，原本想再过两年跟你说。”梅老太太一字一板地、慢慢地说道，“可如今闹小日本子，兵荒马乱的，不知道哪天会出什么事儿。我这身子骨儿也撑不了几天了，跟你爹商量着，今天就跟你说了吧。”说到这儿，她正了正身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说，“梅家咱们这支，到你这儿已是第七代了。人丁虽说不旺，但没出过叛逆匪盗，方圆百里咱老梅家都有人缘。想当年呀，义和团保家卫国，你爷爷的一对浑铁钢刀，你姑奶奶的点金长矛，让洋鬼子们闻风丧胆！他们大手一挥，坛里的兄弟姐妹们举着‘扶清灭洋’的大旗，喊叫着向洋鬼子杀去，是何等的威风！”她脸上的皮肤抽搐着，嘴唇有些颤抖，干枯的双手紧紧地按着她那悲伤疼痛的胸口，“在廊坊，几百人啊，都倒在了洋鬼子的火枪下！……现如今，你生逢乱世，会遇到很多沟沟坎坎。但不论你遇到什么，丫头，你都要记住：‘善良本分、报国济贫’这八个字，这可是咱老梅家传了几代的持家之本、为人之道，你可要牢牢地记住哇！”

“奶奶，我会记住的。”丫头虽然年纪尚小，但从奶奶沉甸甸的话语中感到了份量，用心答道。

“咱老梅家祖上传下来两件防身的宝物。”梅老太太语重情长地说，“一件是你爹爹随身带的七节鞭，是你爷爷用过的，你见过了；我这儿还有一件，是你姑奶奶防身用的鹿皮鞭。今天，我要把它传给你，我的心愿也就了了。”

丫头想说句什么，但长辈们如此的郑重，一时真是不知该怎么说了。

梅老太太慢慢地运足了气力，“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胸直直地挺着，腰杆子也直了。

嚯！奶奶还真行，哪儿像个只能喝点米汤餬餬、长期卧床的老太太！大概，有两年多没见她这样直腰挺胸了。丫头心里赞道。

“这要在以往啊，传授家宝要沐浴更衣、焚香祭祖，还要选对了时辰。今儿个，我就做主了，这些个全都免了！”

梅老太太的话音一落，梅云罡夫妇赶忙起身，跪在了女儿的身旁。梅云罡双手抱拳，郑重地说：“全凭老娘做主。”

梅老太太扳着面孔，十分严肃，从自己腰间抽出了那条鹿皮鞭，双手将其举过头顶，憋足了劲儿喊道：“丫头，接——鞭！”

丫头慌忙挺了挺胸，调整了一下跪姿，伸得直直的胳膊把张开的双手举过了头顶，睁大眼睛看着——

梅老太太并没把鞭子放到孙女手上，而是搂在她自己的胸前捂了好一会儿。……突然，她把鞭子抛向空中，鞭子下落时竟用右手的食指接着，随着她那食指的轻轻晃动，鞭子就在她的食指上飞速地转成了圆圈儿。转着转着，她的食指向上一挑，那软软的鹿皮鞭竟像一根木棍似的直挺挺地朝空中飞去，下落时刚好落到了孙女高举着的手上！

奶奶还有这么一手绝活，我真是从未见过，也从没听说过！丫头心里感叹着，眼窝里滚动着晶莹的泪花。她把刚刚接过的鹿皮鞭挂在脖颈上，双手抱拳，激动地说：“谢谢奶奶！我一定……”

没等丫头把话说完，梅老太太点着头，鼓鼓的两腮再也憋不住了，一张嘴，一口鲜血喷出，站立的腿也抖了起来。她赶忙一手捂着嘴，一手扶着身旁的八仙桌，身子斜歪着，颤抖着……

一见此状，梅云罡急了！大喊一声：“娘！”赶忙上前搀扶……

“快！”丫头娘拉着丫头也围了上去。三个人一块儿将梅老太太搀扶到里屋的炕上……

当晚，梅老太太就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