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让我感到不屑一顾的是,列车已经远远地驶离了北京火车站,车厢里仍有一些同学坐在一起,或者抱头哇哇痛哭,或者泪眼相对,亦哭亦劝。对此,我总是愤愤地想:好男儿志在四方,要想实现自己心中的远大理想,就必须从开启自己人生旅途的那一庄严时刻起,勇往直前、一路走下去,又何必如此懦弱,哭哭啼啼呢! 然而,伤心落泪尽管构不成主流,却有极大的感染力,车厢里除断断续续的啜泣声,绝大多数同学要么沉默不语想着自己的心事,要么呆呆地凝望着车窗外飞速倒流的一切景物。是告别无忧无虑的童少年时代,还是顺应时代的潮流与召唤,憧憬未来呢?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不久,列车驶出了建国门外,透过车窗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农地,粗壮挺拔、且已结满果实的玉米和高粱随风摇曳,手持农具的农民穿梭其间,时隐时现,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农忙景象。不知是谁突然惊呼一声∶“快瞧嘿,车窗外边儿的农地里到处都是一人多高、绿油油的庄稼,这可是名副其实的青纱帐!电影《平原游击队》里鼎鼎大名的游击队长李向阳,就是利用这样的青纱帐,消灭那些灭绝人性的小日本儿的!” 闻听此言,车厢两侧靠窗而坐的同学们顿时面朝外侧,靠近通道的同学们也都纷纷起立,各寻合适的位置,伸长了脖子,勾肩搭背地挤作一堆儿,兴致盎然地朝车窗外面望去。随之而来的便是稚嫩童声四起的、乱哄哄的议论声。 “学校组织学农时,我在北京郊区……哦,我想起来了,是在近郊的顺义县 割过麦子。可是,这片农地里的庄稼长得这么高,这么粗壮,我还真不知道是什么!火车行进的速度要是再慢一点儿,也许……也许还能看出来。”一位离我很近的同学非常腼腆地压低了嗓门儿说。听口气,他对自己的无知既有那么一点儿难为情,又想顾面子,似乎还有点儿虚心向人求教的意味。 “你不把麦苗错当韭菜就不错了,我来告诉你吧,”另外一位同学面带得 意、甚至卖弄的神色,尽量挤到靠窗的位置,然后手指窗外的大片玉米地,非常自信地继续说,“看到没有?现在看到的这一片是玉米地,每颗玉米的枝干上都结着两到三个沉甸甸的玉米棒子。哥们儿,你总该吃过爆米花儿和水煮的玉米棒子吧?还有,你家常吃的棒子面儿窝窝头,就是用玉米粒儿磨成的粉做出来的。前……前边……哦,忘了是车厢左边儿还是右边儿了,就是火车刚出建国门时我们路过的那一片,顶尖儿有花、叶子相对窄小的那一片,是……是甘蔗。成熟的时候,皮呈紫红色,多汁儿、味儿甜,好吃极了,想想都会让人满嘴流口水!但愿我们插队的那片广阔天地里也会种植这种美味甘甜的农作物,干活儿累了,坐在地里吃半根儿,又解馋,又解渴。” 此言一出立刻博得大家的一片啧啧赞叹声,仿佛嘴里嚼着甘蔗,流着口水似的。那位勇于施教的同学肯定见多识广,况且,还让我们这些尚待进入状态的新时代农民提前涨了知识,谁不佩服这样的人啊!但与此同时却也夹杂着一些不同的声音,我身边一位家庭条件不错的小学同学压低了头,小心翼翼地反驳说∶“我吃过甘蔗,紫皮、多汁、甘甜这些特征一点儿都不错。但是,听我妈妈说,甘蔗是炎热的南方才能种植的农作物,主要是用来榨糖的,我们平时吃的白砂糖就是用甘蔗汁加工出来的,这种农作物咱北方的气候条件根本就不适合种植。所以,我觉得吧……,顶尖儿有花……花穗儿的那种农作物……好像……至少不应该是甘蔗吧?” “这位同学说得一点儿都不错,”一位背靠背与我坐在一起的六·八届高中毕业生,立刻认真地补充说,“甘蔗确实是一种热带和亚热带的农作物,气候条件适宜的温带地区也有少量种植,在我们国家主要分布在长江以南的各个省份,寒带和大部分温带都不具备种植条件。甘蔗可以当作水果生着吃,但主要还是用于榨糖。至于……至于枝头上像是长花儿的那种农作物嘛……,火车路过那片农地时,我也看到了,”他面露复杂、且又多变的笑容,故意斜瞥起两只明亮的大眼睛,看了看那位过于自信、比自己低几届的小学弟,说话的音量时高时低,语气中更是带足了调侃继续说道,“我是说‘像是’,啊,其实吧……其实那是高粱,枝头上的‘花儿’就是高粱穗儿,也是高粱的果实,目前还在成熟期。这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高产农作物,无论南天北地都能种植,它的果实人畜都能食用,只是口感远不及稻米、小麦和玉米等,因此常被用作牲畜的精饲料和酿酒的主要原材料。” “噢,噢,给那爱流哈喇子的傻哥们儿一大哄哦!”那位错把高粱当甘蔗者 的一位同班同学同样带着善意的调侃,或许也带着劝诫的意味大声说道,“喂,我说,傻哥们儿,这回你总该听明白了吧?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你还真敢开牙(‘开牙’原本是雄性蛐蛐儿争斗时向对方示威、示强,或者虚张声势的一种常态,在童少年之间也常被用来嘲讽那些自吹自擂、爱说大话的人),不懂装懂,硬把高粱当甘蔗,小学自然课本里描述甘蔗属性的那半页纸,全被你当作甘蔗吃进肚子里了吧?冲这,你就应该扎根农村一辈子,老老实实地去拜贫下中农为师,接受他们的再教育!否则难免会把内蒙种植的绿皮儿高粱也都当成……当成内蒙古特有的绿皮儿甘蔗吃!” 在一片善意的哄笑声中,那位神情得意,而且说话显然太过自信的同学连忙缩脖弯腰坐回原处,半吐着舌头再也不吭声了。 我当然知道农地里的庄稼是什么,家离东直门并不远,连跑带颠儿,半个小时之内准能走出雄伟壮观的城门楼外,又高又厚的外城墙下就是一望无际的庄稼 地。小时候常在夏秋两季与几个童年小伙伴,带上自制的罩子(通常先用粗铁丝 做成圆形或者三角型的罩口,骨架的疏密度则根据罩口的大小而定,然后再使用大约一毫米的细铁丝,从骨架下端开始转圈向上卷绕,直至封顶为止。被罩住的 蛐蛐儿不但无法逃脱,它的所在位置通过缝隙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将其移放到其他容器时却需要格外小心才行,哪怕不小心伤到它又尖又细的爪尖儿,都会使它丧失战斗力。那时候的孩子们对蛐蛐儿的品种、外观和神态等都很有讲究,如果有人手持“棺材板儿——一种体型较小,头型扁平,顶端前突,下颚内收,形似棺材头的蛐蛐——儿”,或者不是全须全尾儿的蛐蛐儿,定会遭到童年 小伙伴们的一致嘲笑)到那里的农田中去捉蛐蛐儿、蝈蝈儿、油葫芦等,甚至还会顺手捕捉那些可做短距离飞行的蚂蚱和蝼蛄送给院里的大妈大婶喂鸡吃。有时,还会折断几根表面鲜亮的高粱秆儿当作解渴的甘蔗吃,当然须是上半截,而且相对细嫩易折的那种,才有更多略带甜味儿的汁液吃到。即便捕捉那些小虫时,不经意间也会放倒几株玉米、高粱,或者白薯秧等其它农作物,因此,被忙于劳作的农民恨恨地轰出庄稼地也是常有的事。故此,但凡被我践踏过的庄稼地,都能准确无误地识别出地里的庄稼是什么。 或许是触景生情,话题又与农作物有关,无意中展开的一场议论却引起了大家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个敏感话题的浓厚兴趣。一位同学率先转移了话题,他 刻意加大了嗓门儿说道∶“哎,哎!我说同学们,看到眼前这些绿油油的庄稼, 我就在想,这会儿我们仍然还算是学生,但是,我们这些新时代的农民已经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走在了大路上,可未来的农村生活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目的地 的生存环境究竟如何,以及能否尽快适应那里的生活条件等等都还是未知数。我 听人家说,内蒙古的冬天特别的冷,风和雪都特大,天气不好的时候,最低温度能达到零下二三十度,水滴在地上……” 说到此处,他突然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地朝四下看了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弯腰缩头,连连吐着舌头,双手拢在嘴边儿,挤弄出一脸顽皮的坏 笑,压低了嗓门儿,神秘兮兮地继续说,“还好最近几排座椅上没有女生,我听 大院里的一位邻居说——哦,鬼才知道那些传说是真是假啊——反正据说撒出来的尿落在地上,立马就成了一段儿一段儿的冰坨子,或者是满地滚的冰蛋子。要 是赶上极端的坏天气,那就更邪乎,露天撒尿,出门时都得随手带根木棍子,边 尿边敲才行呢!说实在的,我可最怕冷了,别说是在更冷的内蒙古了,就是在北京,每年冬天,我的双手双脚都会生冻疮,严重的时候,手指头肿得像是一根根又粗、又亮、又红的胡萝卜。最近这段时间,我妈妈可辛苦了,下了班就忙着跑商场,好不容易才在崇文区的一家商店里,给我买到一双特别沉重的大头鞋和一 副厚厚的、纯羊毛的皮手套。但愿内蒙古的冬天不辜负我妈妈的一片苦心,千万 可别把我的手指、脚趾冻得都跟又粗、又红、又亮的胡萝卜似的。要是因为冻疮影响了干农活,甚至被人看作后进分子,想想……都觉得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