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张永柱 于 2021-1-4 14:28 编辑
父 亲 归 去
父亲是05年5月23日后半夜走的,在阳83年。也巧,我们家门牌号码就是83号! 我和儿子用手默默地为他梳理着头发,此时他安详地躺着,完成了与人世间的一切纠结和最后交割。也就是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们家族中那一抹传奇被永远带走了。
1 父亲原本是别人家的孩子,是捡的一条命。 父亲一生很重乡情,在外面工作几十年,但凡家乡来人,总喜欢唠家常摆家谱。在土烟蓝蓝的烟雾和香茗袅袅的清香中,尽情地回忆着往事,“前人不摆古,后人不识谱”。但我生性逆行,从来不大关心这些,只知道我们祖籍是湖南,只知道我父亲这条命是我奶奶捡的。 在我们老家乡下,解放前多有种植鸦片者。山坡里,信风所至,淡紫的罂粟花把个夏天摇曳得芬香醉人。山民们把它熬成膏子,大多是作为自备用药。这里的老人都记得,父亲大概是在两岁时节,有天玩累了玩渴了,抱起晒台上那熬鸦片的水咕噜咕噜地喝,随即就倒在地上不弹不哼。一个院里的人都吓坏了,都说这细娃没命了。我爷爷的嫂子勾下身子喊“冬生,冬生,我要是把你喊答应了,我就把你抱起走哈。”我父亲是冬天生的,所以唤做冬生。连喊几遍,父亲居然哼了一声。于是被他大伯娘抱起飞跑。 从此,我父亲便过继给他大伯家,他大伯娘就成了我的奶奶。这家人本来没有后嗣,是父亲为他们立了一房人,续了香火。在传统文化里,传宗接代是家族生命中最大的尊荣。 殊不知奶奶此举,竟抱出一个家族的异种。因为我的祖上,应该不是赤贫阶层。老家祖坟园至今还在,我没去记碑上的那些文字,只依稀看到有什么“皇恩荣封”“太学京贡”“张公xx”等斑驳字迹。白衣苍狗,变幻无定,那代人只有父亲彻底摆脱了世代农耕的命运,而且入党做干部,几十年后,还把他的子女们也输送给了“先锋队”。
2 晚年的父亲,因逐渐萎化而颧骨高凸,全然没有了以前的英气和威严。但虽然病残十几年,却总没哼叫过。我有几次胆结石和肾结石发作,疼得叫唤,母亲便往往拿父亲来开导我,说父亲年轻时脚上裂开寸多长的口子,自己用针线逢起,钌得鲜血直流都不叫一声。 真佩服!我相信父亲就有那意志,就那么坚毅。70年代父亲患了腰椎病,疼得钻心,但单位还要他到武汉出差开会;没法,硬是被随从扶着走路,扶着上下船。开会回来又自己杵着拐杖到医院打封闭。直到我自己后来体验到这个病的火色后,我才真正认识了一个叫作父亲的男子汉! 万县站设在江南,人们都喊陈家坝,一度改为红旗坝,实际上靠近了翠屏的桥口。就在往半边街走的那路口上,有一棵古老的黄角树,高大粗壮,苍劲屹立,抗风力极强。父亲常常在星期六站在树下,眺望对岸,等着我们放学归来。我总是觉得那黄角树就是父亲的形象。
3 父亲不管走到哪里,工作总是排在第一档次,用现在的说法,就是评他个超一流都一点不过分。这类干部领导用起来放心,群众看起来顺心,行政成本极低。 父亲干到63岁才获准退休,回到恩施老家。这里是他的人生起点,落叶归根,每个人都要往回家的路上走。他要回家了。 回到老家,父亲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为他父母和叔叔修坟打碑。立碑那天,几部小车开进三岔故里,鞭炮炸得十几里外都能听到。老家人都管我父亲叫二伯,那些日子他们的二伯很风光。 可是到了垂垂暮年,接踵而至的悲伤无情地打击着我的父母。父亲因糖尿病、白内障而致残,我的小妹妹被自行车撞殇、、、、、、嗜血的折磨,终于把父亲击垮了,天天潸然不已,老泪从失明的眼里流到嘴角。我知道很少流泪的父亲,那每一滴泪水都是连心的。也看得出他在崩溃的边缘,总想于冥冥之中抓住一息生命的游丝。要走的那几年,父亲尤其爱回忆往事,回忆万县站的故部,说他做了不少好事,招收了哪些哪些人,哪些哪些原本是街头混的,现在他们的后人都出息了,谁做了老板,谁当了工程师,谁又是万州副区长、、、、、、可以看出父亲为万站后辈骄傲的时候那种成就感。可能也有些许暗示,希望我能够接点地气,多给亲戚朋友帮一些忙。这倒使我想起那些年在万县市,父亲常常掏钱买些红糖和盐巴寄给家乡亲人,或者寄点钱回来让孩子读书。父亲,是那样的大度。 而当父亲在考虑他的后事的时候,透露出他还是想回三岔土葬。这倒真正是到难题,我们这里规定中共人士死后一律火葬,而且县处级亲人必须报告。我恰恰两者均沾,左右为难。
4 我们这个家族,一直流淌着孝悌和恩仇的血液。现在回过头想,为了尽孝,为了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包括风头正劲的文学事业。只是有一点倒是叫我很为难,那就是怎么样对付殡葬恶规。父母也看出了我的心事,就说干脆火葬算了。越是这样我越心里渗血,《礼记》曰“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 父亲走得并不怎么痛苦。头天我还把他第二天的菜谱同他商量了,早上盐菜汤圆,中午煨猪蹄。父亲答应得很爽。这个承诺,当然永远无法兑现了。 既然我对父亲的承诺都无法兑现,那又何必要去忠诚于那些条条款款呢?何况白喜事在我们这里称作山寨的狂欢节,一种原生态的生死哲学。我不会用父亲去祭一纸文书,更不会在今后因歉疚而精神自救。于是趁着麻麻亮的天色,把父亲运出城,送回了乡下老家,葬在他和母亲年轻时开出的一块荒山坡上。葬礼按当地风俗,办得简朴,但很热闹,非常有仪式感,魂归故里,父亲尽享身后的哀荣。乡亲和邻里都来守夜,歌师们在堂前围桌而坐,敲锣打鼓,边饮糖茶边唱孝歌,他的同事闻讯,也远远从万州和利川赶来送他最后一程。 神奇的是,父亲入土那天,山雨如酥;第二天复山,我们刚刚把土石垒完,刹那间天空放晴,一架飞机从上面飞过,带出一条长长的灿烂彩虹、、、、、、
(张永柱 2014,3,18于外河园书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