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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回忆文集《砺炼华年》连载之九十一
红高粱孕育了我的幸福
丁熙莹
原抚顺一高中二年四班学生。1968年~1972年在北镇吴家公社和抚顺县五龙公社插队。1972年~1981年先后在抚顺挖掘机厂和抚顺涤纶厂工作。1981年~2002年在抚顺国税局工作。
火车在秋色斑斓的东北大地上急驶。青堆子火车站、八家子火车站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倚在窗前,看着那滚动在眼前的一片片火红的高粱,一块块金色的稻田,一幢幢青砖红瓦的平顶房,一条条蜿蜒的小路……怦然心动。心里像打翻了调味瓶,酸辣苦甜,各种滋味轮番搅动,那些尘封了四十多年的记忆如潮水冲出闸门泛起阵阵波澜。
四十六年前,我们一高中九百多校友怀揣红宝书,提着简单的行囊踏上西行的火车,来到北镇县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二年四班和三年三班被分到吴家公社盘蛇大队,命运使原来形同陌路的人在蹉跎岁月里相识、相知。有的还被月下老人用红线拴住,成为终身伴侣。
我是个小脑特别不发达的人,从小走路经常摔跟头。上学时体育课经常不及格。我的身世也很特殊。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故了。我跟着奶奶来到抚顺叔叔家,是叔叔婶婶把我抚养长大。我从小身体不好,奶奶很娇惯我,什么家务事都不让我做。婶婶是个心地善良、贤惠能干的女人,待我如同亲生。初中毕业,奶奶让我考中专,可是婶婶执意让我考高中上大学,没想到,高中没毕业就上了“农业大学”。而且,这个“大学”毕业时间遥遥无期。
每天在这望不到头的垄沟里,挥舞着锄头、镰刀,我虽然很卖力,但是还是经常挨拉,总是需要队友和老乡帮助接垄。为了不挨拉,我有时吃完中午饭不休息就去干活。笨鸟先飞还是晚入林。深夜里我经常躲在被窝里哭,不知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命里真有贵人相助。我可能是在高中时当过支部书记,而且写过小剧本《一百零一块补丁》,在一高中也小有名气,所以我被大队副主任卢淑春选中当了半脱产的大队报道员。另一个报道员就是三年三班的王庭晖。我早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是脑海里对他没印象。只知道他是九队饲养员。他们队一匹老母马多年产驹都没有成活,他和社员一起分析了马驹死亡的原因,认为是母马体力太弱,产后无力而把小马驹压死了。因此这次母马生产时,先把母马吊起来,产后把母子分别饲养照顾。结果小马驹成活了,母马也很快恢复了体力。要知道,牲口就是社员的命啊!九队的社员高兴极了。这件事,北镇日报还做了专题报道。
卢主任向我介绍他时评价很高,说他能写善画、吃苦耐劳,为人正直热情,在班里人缘很好。我仔细打量他,高高的瘦瘦的个子,黑黑的皮肤,厚厚的嘴唇,像个刚果人。只有挺直的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显出几分斯文。
之后我们经常一起到各队采访,为大队广播站提供广播稿,并写出了《毛主席思想指导我科学种田》等文章在县报发表。我发现他文思敏捷、知识面很宽,深感自愧不如。他的绘画功底也不错,他画的领袖肖像栩栩如生。每次大队板报内容都很丰富,很受社员欢迎。
我生活中很粗心大意,经常丢三落四。我们工作后经常是他收拾笔墨,打扫残局。有一天,他拿着一封信,神情严肃地说:“这是你的东西吧?”我接过来一看,果然是我写给一位即将转回新宾老家的朋友的信。他说:“我是在地上捡到这封信的。打开一看是你的笔迹。这封信写得很好,情真意切。看出你很有文才。但是你家家长是走资派,你处处应该小心谨慎。你写的‘何时得见天日,何时返城再相见’等句子很容易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抓住把柄,给你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这番话不但条条有理,又处处为我着想,顿时一股暖流沁入心田。我又惊又喜的同时也有些后怕。他又亲切地说:“让我们以后互相帮助和关照吧。”我只是傻傻的点头,眼泪夺眶而出。
第二天,他给我拿来很多书。还有他父亲为他收集剪裁的文摘画册。一看就知道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个细心慈爱的父亲。这些东西也把他的幸福传递给我,让我分享了他的家庭的温暖。
之后,他被调到大队当专职报道员。我调到盘蛇小学当老师。他嫌大队部人多嘴杂、旱烟味呛人,可能还有别的原因吧,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到我们学校办公室写稿。这样,我们接触的机会更多了,感情在步步升华。那时没有花前月下的依偎,没有莺歌燕舞的浪漫。虽然近在咫尺,也只能眉目传情,靠传递纸条来表达心扉。大队部的装稿件的箱子成了我们交换信件的秘密联络点。
我在盘蛇小学担任五年级班主任。那时老师少,不但要教语文、数学,有时还要兼任音乐、图画课。我利用休息时间向老教师学习弹风琴、识乐谱,音乐课能对付过去了。但是我画画水平很差,图画课难以胜教。我每次都求庭晖事先用小黑板把示范图画好,让学生照着画。但是课堂上我还得给学生示范,如何下笔,如何涂色。虽然我是依葫芦画瓢,但是,画得也不像样。一些淘气的学生故意问我:“丁老师,你怎么没有小黑板上画得好啊,那是谁画的呀?”我只是偷偷地笑,无言以答。
一天,他们班的一位女同学对我说:“王庭晖这个人真好。前几天半夜我胃疼,是他用自行车把我送到公社医院。打针,开药,忙了一整夜。”这件事他可没从对我说过。后来,我和他闲聊到此事时他说:“当时,同学们都争着要陪她去医院。我想,大家干了一天活,太累了,第二天还得早起,我真不忍心折腾他们。我在大队干活,毕竟清闲些,当然应该我去。我从洪林大哥家借了一辆自行车,本来想驮着她,哪知道那辆车太破,根本载不动两个人,我只好推着她走。好在离公社医院只有几里路,我一个人也对付了。”这事使我对他又增添了几分敬意。
在农村我们和社员一样,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和外界接触很少。如果哪个同学的家人朋友来了,大家都像见到自己的亲人,都拿出最好的食物来招待。一天,公社报道员马克猛到东兴大队采访并顺路来看望这些老朋友。那天刚下过雨,满地泥浆。当全身溅满泥点的马克猛走了几里路来到盘蛇时,已是掌灯时分。青年点的饭菜早已吃光。怎么办?庭晖敲开几个关系好的老乡家的大门,要来几个大饼子和一个大倭瓜,还有几两高粱酒。他们哥们几个吃着盐水炖倭瓜,啃着玉米饼,喝着高粱酒,唠到半夜,最后和衣而卧。多年以后,身为抚顺组织部长的马克猛还感叹地说:“这些年吃过不少山珍海味、南北大餐,可是都没有盘蛇那顿晚餐香。至今记忆犹新,回味无穷。”这一桩桩小事,让我感觉他不但对我好,对同学、对朋友也真诚。我心里认定,这就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在蹉跎岁月里,徜徉在爱河的两颗心慢慢靠拢,紧紧相连起来。
正当有知识青年抽调回城的消息传来时,我遇到一个大难题。我们的爱情也面临一场考验。
大队领导决定给我的民办教师转正,可以赚工资、吃商品粮,也属于知识青年的招工指标。如果这次不服从分配,就不会再给我回城机会了。当时在农村能赚工资、吃商品粮,是令多少人羡慕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可是庭晖很有回城的希望,我们都不满足在那里安家落户,还在憧憬期待着高粱地以外的更精彩生活。于是,我拒绝了领导的好意。但是,失去这次机会,我还有好的前途吗?心里一片茫然。
不久,庭晖和一些朋友回城了,到抚顺师范学校学习,准备以后充实教育战线。而我和另一部分同学仍然留在盘蛇大地,重复着过去的日子。
他们走了,也带走了我的心,我整天魂不舍舍,度日如年。天天盼着邮递员老方带来他和家里的信件。那时许多情侣都因天各一方而劳燕分飞。我心里也惴惴不安。不知道每天望眼欲穿等来的是述说相思之苦的情书还是绝情的分手告白。几个月后,我等来一封调函。他没有丢下我。他和父母商量后,决定把我转回抚顺县五龙公社。那里,是他父母插队的地方,也是他母亲的老家。
我离开盘蛇的那天,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有我班的谢忠赶着马车送我。我坐在马车上,看着路旁的红高粱在随风摇摆,好像在和我依依惜别。一心想离开这里的我,却落泪了。三年来北镇的粟米饭养育了我,盘蛇的井水滋润了我,使我的身体强壮了,使我的脸色红润了。这里留下了我的脚印,我的汗水,我的青春,我的初恋。长满红高粱的大地是我永生难忘的地方。
第二年,我也抽调到抚顺挖掘机厂当工人。之后又调到子弟中学当老师。叔叔也恢复了领导职务。我家冷落了多年的门庭又热闹起来。
客人中有许多热心的媒人,为我介绍了解放军军官、机关干部、富家子弟等条件不错的对象,被我一一谢绝了。我明确告诉他们,我早有对象,快结婚了。奶奶担心地说:“小王人不错,可是将来就是个老师,赚钱少,跟着他,怕你将来受穷啊!”我让奶奶一百个放心。我坚信,我们有北镇的红高粱酒垫底,以后什么酒都能喝下去。凭着我们的勤劳智慧,日子会越过越红火。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四十六年弹指一挥间。当年风华正茂的青年已经满头银发,有了可爱的外孙子们。但是,我家餐桌上还经常保留的一道饭菜就是高粱米豆干饭和红烧肉炖白菜。这不是一道简单的饭菜,它盛着我们满满的回忆。现在的高粱米又白又细,我还用高压锅来煮饭,却再也吃不出当年大铁锅焖出的红高粱米饭那种香香的、软软的、滑滑的道味。
时间印证了红高粱孕育出的那一代人最坚贞的爱情和最真诚的友情。我们深深热爱那片长满红高粱的泥土地。我和朋友相约,一定再重归故里,找寻过去的影子,找到当年一起战天斗地的伙伴,吃上一顿原汁原味的粟米饭,烫上几壶热腾腾的红高粱酒,为了我们逝去的青春、为了我们无悔的人生干杯!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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