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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知青淘吧 于 2016-6-10 10:35 编辑
大型回忆文集《砺炼华年》连载之131
我的知青岁月(七)
李丽娟
劳燕分飞
绿色的邮车,是偏远农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它会给单调的乡村生活带来一丝欢喜,如平静水面上由一颗石子掀起的涟漪。尤其对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知青,绿车会带来父母的牵挂、手足的深情,也可带走我们的思念、委屈和期盼。
在到乡下几个月以后,我突然接到一封来自同县另一个公社的信。薄薄的信封拿在手里,上面清秀的字迹跃入眼帘,我立刻感到信封的分量在加重,心突突直跳,脸在发热……难道是他?
我躲在没人处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上面有一首表示问候的五言绝句。短短二十个字竟会让我如此激动,连自己都有些诧异。
他叫S,是比我高一年级的校友。“文革”风暴袭来后,我们参加了同一个学生组织。我是负责人之一,他是个骨干,平时不大爱说话,手里总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是个典型的书虫。遇事爱打抱不平,在是非面前总是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这在当时是极大的优点,也许正是这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并肩参加游行,一起熬夜写文章,刻印传单,一起讨论国家大事。每当大家意见分歧时,他总是站在我的一边;每当我有一大堆活干不完时,身边总会出现他默默帮忙的身影;每当大家闲聊时,他总会一反常态地打开话匣子,讲中外名著的故事,时而以幽默的语言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时而又以沉重的声音把人们的心情拽入谷底……久而久之,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当大家在一起时,我总会习惯地扫一眼看他是否在场;而当我们两人独处时,又往往会有一种无言的激动,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
后来,回校复课闹革命,不久我们便分别随自己所在的班级下了乡。从此分隔两地,再无联系。
是不想联系吗?不是。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在那个血统论统治一切的时代,一个工人子弟和一个黑五类子女之间存在着怎样的鸿沟,这鸿沟是怎样的深不可测,不可逾越。于是我选择放弃。但人的感情和理智往往是不易合拍的。他那瘦高的身影、深邃的眼神、倔强的脾气都深深印在我心里,而且越是压抑它,就越是挥之不去。也许,这就是那封信令我如此激动的原因吧。
那天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借着月光和了他一首同样问候的小诗,于第二天寄走。
从此,绿色的邮车又有了新的含义。它会带给我温情和激动,也会带去我的深情和慰藉。邮递员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我们这段情感经历的信使,不管后来的结局如何,它都承载了我们在蹉跎岁月里珍贵的记忆。
那时,他是队里的民兵连长,为了照顾影响,我们约好对外保密,而且只通书信,从不见面。于是,我开始频繁地收到他一封封厚厚的信件,他时而以犀利的笔锋批评现实的弊端,时而又以优美的笔触描绘心灵的春天,我则一一回应他信中的观点,以同样的篇幅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展望明天的美好无限。时间在鸿雁穿梭中匆匆流过,我很快就积攒了厚厚一摞信。闲暇时我喜欢在无人处欣赏那一封封充满深情的文字,独自享受着他的温情。有时甚至感觉他就坐在我身边,正在对我娓娓道来……
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们虽然没有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但鸿雁传书的恋情反而更加充满诗意,在期盼中度过的日子也越发饶有情趣。
就在我们感情顺利进展的时候,他作为先进知青的代表被首批抽调进城,安排在一个矿山工作。他离开农村的那天,我约了秀英去火车站送行,这是和他恢复联系以后的首次见面。他也约了身边最知心的一位男生。我们四人站在月台上,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同来的两个同学知趣地离开后,他对我说:“真没想到,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心里五味杂陈,没有说话。他又说:“本来想等你的,但机会难得还是走一个算一个吧……你多保重,我会来找你。”他还想说什么,火车进站了,那两个同学赶过来跟他道别,我只能目送他上了车,看见他站在车门口拼命地挥手……
那以后,我还是按时收到他寄来的信,那里有他对新生活的描述、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以及对我的思念。他曾几次邀我到他所在地去会面,都被我拒绝了。因为我时刻没有忘记那道鸿沟的存在,而且在红与黑之外又多了一城一乡的差距,真不知他最终能否逾越,所以我不能不留有余地。
几个月之后,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小村庄一下子炸开了锅,有人跑到青年点外面偷偷观看,有人惊讶地议论:“怎么这么保密呀,我们都不知道”……总之这一下我有个在城里工作的男朋友之事便尽人皆知了,这使我精心保留的最后一点余地消失殆尽。那晚他住在男生宿舍,几个男同学特地买了酒肉招待他。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去车站送行,长长的十八里村路我们走了很久。一路上我很少开口,尽管有许多问题想问他,比如他家人对我们的事的看法、他对我个人前途的估计以及对今后的打算等,但我什么都没问,只是静静地听他讲。他还像在信里一样津津有味地描述他在矿山的工作,其间也不乏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只是绝口不谈他家人的看法和对我前途的估计,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最终咽回了想问的所有问题,带着丝丝惆怅送走了他。
那以后,绿色邮车照样按时带来欢喜,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当年那热烈的情感正在逐渐降温,代之而起的是越来越多的理性思考。有时他会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无奈的叹息,比如:他的朋友说一个黑五类的子女进入家门会给家里带来政治上的灾难;还有人劝他不能娶一个没有城市户口的人,将来孩子也没户口,他会背上沉重的经济负担……面对这一切,我无言以对,因为在当时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此后,我再没主动给他写过一封信,每次给他的回信也都极为简单,我强迫自己把感情冷却下来,静静地等他作决定,像是等待最后的宣判。终于,在我们下乡第三年的夏天,我等来了他一封厚厚的诀别信。信中他如泣如诉地表白了自己的苦衷和无奈……最后他以陆游自比,以那首著名的《钗头凤》词为我们的感情做了小结。
这本在意料之中,他终于没有越过那道鸿沟,从而使我们这段延续了两年半的空中恋情戛然而止。当晚,我在给他的最后一封回信中,对他的痛苦和无奈表示理解,但对他把我们的事比作陆游和唐婉的悲剧却不能苟同。我告诉他:“我绝不是十二世纪封建礼教压迫下的唐婉,知道自己该怎样去面对今后的生活。”
几天后,找个在伙房轮值的机会,我独对灶门,烧毁了那厚厚的一摞信件,望着一个个信封在红色火焰的舔舐下变形、升腾,直至化为灰烬,脑海中不断闪现着他充满温情的话语,闪现着自己曾经的激动、温暖和幸福……如今,这一切都随着灶内的火焰渐渐地彻底熄灭了。
多年以后,一些热心而有能力的同学组织了一次规模盛大的校友会,已过不惑之年的老知青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母校,那种热烈而又复杂的气氛难以言表。一位和S在同一单位工作的同学找到我,寒暄后他说:“临行前我去约他一起走,他拒绝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他不愿意见你们。”我不禁一笑说:“这又何必呢。那不过是一段打满了时代烙印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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